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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讴 失落的“广州情歌”

2013-08-28 来源:爱奇艺

 

著名粤曲演唱家陈丽英,近年灌录CD重唱粤讴(钟哲平/摄)

 

招子庸故里,广州横沙招氏祠堂(钟哲平/摄)

 

招氏祠堂旁边的招大夫祠,现在是白云区金沙曲艺社、广东粤剧虾腔艺术研究会(钟哲平/摄)

 

招氏祠堂现在是村中老人活动休闲的地方(钟哲平/摄)

 

与黄沙水产市场相对的小块陆地,即原谷埠(花舫云集、粤讴传唱)所在地,在民国地图上称为米埠大街(钟哲平/摄)

 

廖恩焘广州故居,一座废弃的老房子,贴上了红白瓷砖,已难窥原貌(钟哲平/摄)

 

廖恩焘故居现挂着“双清楼”牌子,以廖仲恺故居的名义列为文物保护单位(钟哲平/摄)

  寻找失落的岭南绝唱

  城中一片拆楼声。城中一片护楼声。拆得快,护得紧。一座座荒废多年,或改建移用的老房子,被市民在横街窄巷中发掘出来。拂去尘埃,是一个个古城今昔的故事。

  海珠区同福西路龙溪新街,有很多漂亮的民国建筑,设计独特,做工考究,令人想见当年这一带自由富足的生活。这些老房子吸引了不少摄影爱好者和老城保护热心人士前来访旧。有一座位于小巷尽头,已荒废闲置的老房子,却往往被略过。

  谁叫它普普通通,全无气势;谁叫它贴满红白瓷砖,面目全非。即使是内门挂着字迹模糊的“广州市文物保护单位”,也难引起路人的兴趣。

  这座小楼叫“双清楼”,挂牌“廖仲恺何香凝夫妇故居”。其实,这只是“双清楼”的半个故事。

  “双清楼”被称为廖仲恺何香凝故居,是因为他们新婚时,在这里短暂居住过。而这座房子当时的主人,是廖仲恺的哥哥廖恩焘。

  廖恩焘原名廖凤舒,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外交家,著有《嬉笑集》、《新粤讴解心》等诗词杂著以及《维新梦》、《学海潮》等戏曲作品。廖恩焘9岁赴美留学,17岁回国研习国学。光绪十三年(1887年)开始任清廷外交官,先后驻古巴、朝鲜、日本、智利、西班牙、巴拿马、马尼拉等国家和地区。回国后,廖恩焘基本上悠游林下。1954年病逝于香港。

 

外销画,晚清广州卖唱的女伶

 

招子庸《粤讴》(也印作《越讴》)封面

 

廖恩焘作品《新粤讴解心》

  廖氏兄弟有着迥然不同的人生。廖恩焘是清廷官员,廖仲恺是革命党人。廖恩焘在日本养病写《新粤讴解心》的时候,廖仲恺受孙中山所托,要往日本与第三国际代表商谈国共合作与创办军校事宜。廖恩焘以女儿廖六薇的婚宴掩护廖仲恺与第三国际代表接头,为著名的《孙文越飞宣言》的签署作了重要铺垫。

  志向不同,手足情深。廖仲恺为《新粤讴解心》题写的一首《调寄金缕曲》,可解其兄苦心。“讽世依盲瞽,一声声,街头巷语,浑然成趣。香草美人知何托。歌哭凭君听取,问覆瓿,文章几许?瓦缶繁弦齐竞响,绕梁间,三日犹难去。聆粤调,胜金缕。曲终奚必周郎顾。且传来,蛮音鴃舌,痴儿呆女。廿四桥箫吹明月,那抵低吟清赋,怕莫解,天涯凄苦。手抱琵琶遮半面,触伤心,岂独商人妇,珠海夜,漫如故。”

  廖仲恺英年早逝,廖恩焘晚年安逸。由于历史的原因,廖恩焘没有像廖仲恺那样被纪念。他的名字,连同那本在广府说唱文学史上地位不凡的《新粤讴解心》,都已渐渐被遗忘。“双清楼”曾被划为南华西街幼儿园,如今空置。老屋门前人来人往,很少人知道这里曾居住过一位民主革命家和一位诗人外交家。

  “招子庸粤讴,天下至文妙音”

  廖恩焘在《新粤讴解心》自序中写道:“灯窗月夕,枨触旧游。觉当年珠江,东船西舫中,酒阑夜静,人影渐散,有危坐虾须帘下,抱半面琵琶,按腔而低唱者,一声河满,泪落君前,此情此景,宛然如昨。”粤讴是一种怎样的艺术,让他在风云变幻之际,思乡情浓之时,擎一盏孤灯,对月书写,泪洒天涯呢?

  要了解这种已经消失的岭南绝唱,就要暂别廖恩焘,继续时光倒流到清代嘉庆年间。

 

晚清广州珠江花舫上,粤讴随着珠水摇曳声声传唱

 

《时事画报》瞽姬寻死

  广府说唱艺术发展到清代中叶,已具备木鱼、龙舟、南音等不同体裁,内容丰富,创作繁荣。到了一定阶段,原有的体裁都出现了不同的“不合时宜”,木鱼太长,龙舟太俗,南音太雅。当歌者想在说唱中加入一点时闻议论时,南音的古雅就有一定局限性。于是,一种兼叙兼议、直抒胸臆的歌体产生了。这就是在木鱼、南音基础上改编、变调,融入更多新事物与时代精神的粤讴。

  粤讴可清唱,也可以琵琶伴奏,旖旎清丽,缱绻多情。粤讴多为短歌,以长短句写就,文体活泼,押方言韵而非诗韵,摆脱了旧体诗约束,能更自由地唱出心声。由于粤讴多用拖腔,一个七字句可以唱二十八拍,所以歌者会运用很多“欸、啊、吖、呢”的语气助词,唱起来才不单调。这种一字多韵,一转三叹的唱法,更适合师娘(卖唱的盲人女性)和女伶演唱。珠江花舫上,琵琶伴奏,潮音拍和。月下飞觞,水上闻曲。令人销魂荡魄,如梦如仙。

  嘉庆末年,番禺冯询、南海招子庸等文人也参与创作粤讴,将才子的落魄情怀融入风月之境。刊刻于道光八年(1828年)的招子庸《粤讴》,成为粤讴创作的基本体例。《吊秋喜》更成为粤讴的标志性作品。秋喜是珠江花舫上一歌妓,与子庸相好。子庸上京会试时,秋喜被逼债,投江自尽。秋喜欠债不曾告诉子庸,也许是体恤子庸并不富裕,也许是想在心上人面前保留一点点自尊。子庸感其心意,一字一泪写下《吊秋喜》。“青山白骨唔知凭谁祭?衰杨残月空听嗰只杜鹃啼……谂下从前恩义,讲到销魂两个字,共你死过都唔迟!”声声凄入肝脾,哀感顽艳。

  招子庸字铭山,广东南海人,生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子庸曾中举人,赴山东潍县任知县,后被谗,罢职归田,终老家乡。子庸家有橘天园,良田美景,天然意趣,淡养性情。他善骑射,精琵琶,善书画,尤工画兰竹及蟹。诗文有怜惜意,有平常心,超凡而不脱俗。

  与招子庸同为张维屏弟子的冯询也写了不少粤讴,惜没存世。赖虚舟《雪庐诗话》写道:“其曰解心,摸鱼之变调,其声短,珠娘喜歌之以道意。先生(冯询)以其语多俚俗,变其调为讴使歌。其慧者随口授即能合拍上弦。薰花浴月,即景生情,杯酒未终,新歌又起。珠江游船以百数,皆倚棹停歌,围而听之。”

  粤讴创作是冯询还是招子庸为先,还是他们一起听到珠娘歌声而录之,已难考究。粤讴之名汉初已有。欧大任《百粤先贤志》记载:“张买,粤人也……孝惠帝时,侍游苑池,鼓櫂能兴越讴。”招子庸的《粤讴》,也印作《越讴》,只是借其古意,形式与格律并无沿袭关系。粤讴成为自成一格的歌体,把粤调说唱艺术推向更为成熟、靡靡绮丽的阶段。

  晚清诗人罗瘿公总结出粤讴的语言和音韵特性:“吾粤语言特异,音调根据浅薄,无沉厚婉折,不能与皮黄并驰中原。独招子庸粤讴天下至文妙音。其言甚浅而意甚深,回旋往复,幽渺奥折,音节谐婉。每于珠江酒坊,九华灯下,曼声低唱,丝弦自抚,低回欲绝,吾心似悲似喜,似迷惘似觉悟,惝恍焉不能自主也。”

  粤讴,就是动人的“广州情歌”

  招子庸《粤讴》之弁言写道:“请以此一卷书,普度世上一切沉迷欲海者。”粤讴开篇名《解心事》:“苦海茫茫,多半是命蹇。但向苦中寻乐,便是神仙……”自此“解心”成了粤讴的代名词。

  粤讴解心,与作者书写时对人称的突破有很大关系。招子庸不是以第三人称来写风月女子的悲情,而是以第一人称来抒情咏物,字字亲切。如“断愁人怕对住垂杨。见佢愁锁住眉尖,同我一样。见一遍离情,就会碎一遍胆肝。”歌者动情,闻者入心。

  粤讴成为晚清广东的流行曲。晚清名臣张荫桓写过几阙竹枝词赠好友邓伯瀛,向他描述珠江花舫如云,夜夜莺歌的情景。“岭南天与四时春,珠女珠儿异样新。莞席凉生支发枕,万花残夜看横陈。谷埠潮音接嫩秋,一时弦管尚班喉。月圆人静灯阑后,无复琵琶谱粤讴。”彼时海天清扬,星光点点,水上弹词夹着潮水款款传来,好一片温柔之乡。

  光绪三十年(1904年),时任香港总督金文泰将招子庸《粤讴》翻译成英文,命名为《广州情歌》,在英国出版。金文泰附以长序,介绍粤讴“融情入景”的极致。

  粤讴不像木鱼、南音那样只是唱唱痴心女子遭遇薄情郎,而是将着眼点落在造成女子不幸的社会原因,更关注群体的命运。有一首文词动人的粤讴叫《除却了阿九》,作者不详。歌词以知己的口吻,奉劝一个叫阿九的当红妓女从良。“除却了阿九,仲有边个叫得做销魂。靓到咁凄凉,我怕鬼火都让你几分……但系快乐荣华,容乜易断瘾。酒筵欢会,再不过月落三更……你把世界慢慢想真,喉底就哽咽。酒壶拈起,眼泪先吞。”

  在那身不由己的年代,不管是当红一时的阿九,还是姿色平平的歌妓,或地位更为低下的瞽姬,都难逃凄凉的命运。翻开清末民初广州《时事画报》,不时见到关于瞽姬受辱的报道。她们自弹自唱解心曲,既是娱乐客人,也是心灵的哭诉。

  梁启超认为,廖恩焘粤讴“有离骚之意”

  在招子庸《粤讴》之后,刊印成集的粤讴作品还有光绪年间的香迷子《再粤讴》,和民国年间的廖恩焘《新粤讴解心》。

  《再粤讴》中的《唔好大话》开创了前问后答的歌体形式,生动有趣。而《义女情男》六首,既可独立成篇,又前后连贯,已有“系列”写作的观念。

  廖恩焘的《新粤讴解心》把粤讴创作推到新的高峰。他在粤讴中加入更多社会题材,借欢场儿女的辛酸,来抒发对弱者的同情,甚至悲叹国运。廖恩焘身处新旧交替的时代,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醒。他欢迎新秩序的来临,但不赞成鲁莽地推翻旧秩序。他很早就看到了,一切操之过急、违反规律的推倒重来,都是流弊无穷的。

  粤讴《拉车仔》写道:“行路几咁艰难,点似坐车咁叹。你拉到汗流气喘,佢坐得咁安闲。讲到平等番嚟,真正混账。十只手指都唔齐,点话贵贱冇分。百尺高楼,重有万仞山。若系话贫富必定要搓匀,是必累到零星落索,大众都冇得开饭。唉,何必讲到共产。总要世界好似车轮咁转,正叫得做系天道循环。”是否人人走路不坐车,就能人人平等?恐怕这种平等令得车伕都失去生计。廖恩焘相信,世界自有“车轮”般的轨迹,顺应历史规律,才是天道循环。

  粤讴《废娼》写道:“贱冇贱得过皮肉生涯,边个话情愿做。青楼堕落,重惨过地狱丰都。就怕叫起首上街,唔容易拣得着个好佬。呢阵寨口系话执埋,你就先要替我哋寻定后路。姐妹成群,问你把我地点挤。若话打工去做梳头,还吓旧债,又怕东家唔请,睇到我哋十分低。重怕妈姐埋行抵制,把我哋难为。”你要废娼,我也赞成。但只管废,不给我出路,这不是只顾你的政绩,不管我的死活吗?——廖恩焘此时完全化身为身世飘零前途未卜的青楼女子,只有对世情了解和对人心体恤,才写得出这样真实的心声。

  青楼只是正在消亡的世界中的一块碎片,一切旧秩序在隐退过程中的牺牲品,都是廖恩焘牵挂的对象。梁启超认为廖恩焘粤讴“芳馨悱恻,有离骚之意……皆绝世妙文,视子庸原作有过之而无不及,实文界革命一骁将也”。

  粤讴,对白话文的推动有重要作用

  梁启超的赞誉,很大程度出于廖恩焘作品对白话文的推动。《新粤讴解心》中出现的社会题材,是当时粤讴创作的一个新动向。粤讴成为文人关注国运、抒发民众心声的常用体裁。清末民初的报纸上,经常刊登不同作者投稿的粤讴作品,类似今天报纸的时评。

  1903年梁启超创办的《新小说》刊登了粤讴《自由钟》,作者珠海梦余生,即廖恩焘。“无乜好赠,赠你一个自由钟。想你响起钟嚟,叫醒世界上嗰的痴聋……中国捱到呢个时辰,重有乜机会好碰。只望人心团结,咁正话夺得天工。”

  1905年6月13日香港《有所谓报》刊登粤讴《真正系苦》,作者郑贯公。“真正系苦,我哋华工,谋生无路,逼住要四海飘蓬。离乡背井,走去求人用……真正系地球虽大,无处可把身容。”

  岭南文史学者冼玉清教授在《粤讴与晚清政治》一文中概括了粤讴的几大社会功能: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反对美帝虐待华工、反对清王朝腐朽统治;反映资产阶级维新派改良主义的政治要求,包括民权自治、男女平等、破除迷信等;反映资产阶级革命派的革命活动和重大社会事件。

  郑振铎也在《中国俗文学史》中评价:“《粤讴》好语如珠,即不懂粤语者读之,也为之神移。”

  招子庸故里,已无人唱粤讴

  广府说唱艺术形式多样,各有兴衰。木鱼歌至今仍在东莞水乡响起,也偶然夹杂现代歌舞出现在城市文化节。龙舟歌以“社区龙舟”的形式,在广州一些街道的文化宣传中发挥作用,或出现在水乡景点与饭店招徕游客。南音因被粤曲吸收而保留在粤剧演出中,成为舞台南音。粤讴产生得较迟,但节奏最慢,俚语最多,更难适应社会发展,而消亡得最早。

  已故地水南音大家陈鉴的孙女陈丽英女士是广州著名粤曲演唱家,她近年专门灌录了一张CD,重唱粤讴。陈丽英说,南音、粤讴的味道就像粤菜一样,越简单的菜式越考师傅,越耐人寻味。南音、粤讴都是广州的宝,可惜知道的人越来越少。

  “桃花扇,写首断肠词,写到情深扇都会凄惨。我想命冇薄得过桃花,情冇薄得过纸,纸上嘅桃花薄更可知……”一路听着陈丽英唱的《桃花扇》,羊城晚报记者来到招子庸故里横沙寻旧。横沙位于广州白云区金沙洲,旧属广东南海县。金沙大桥架起后,横沙渐成繁华地。村中已无“前临珠海,后拥茂林,溪流环抱”的橘天园,只有招氏大宗祠仍记载着“文化名人”招子庸的一些事迹。村中老人在祠堂中打牌、看报、说话、发呆,怡然自得。凄凉哀怨的歌谣变得不合时宜,村中已无人唱粤讴。据说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以前识唱粤讴,村委曾计划叫老人牵头进行粤讴申遗,但老人精力不济,也不愿抛头露面,就作罢了。

  粤讴的薄命,是粤地本土文化的一个侧影。声音本来就不强大,遇上时势变动和外来文化的摇撼,就岌岌可危,最终走向风烛残年。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的润心师娘、银娇师娘和杜焕瞽师经常在香港电台节目中唱南音和粤讴,后来电台取消民乐节目,他们就失业了。润心去世后,她用过的象牙琴拨出现在古玩店中,有人买下赠给研究地水南音的民乐博士唐健垣。琴拨上有篆文“润心”二字。师娘手中数十年的摩挲,令琴拨黄润温软,如一滴遗世的眼泪。

  唐健垣与香港粤剧名伶阮兆辉同是杜焕的弟子,对南音、粤讴极为痴迷。他们曾相约一起到老人院寻访银娇师娘,向她请教粤讴数拍与转腔的技巧,惜未成行,就听闻银娇离世的消息。上世纪90年代,银娇在老人院过生日。室友为她庆生,银娇很高兴,登台唱曲,突然倒地,平静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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