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头条汇总
《亲爱的》:如此克制 如此悲伤

2014-09-30 来源:财新网

  曾于里|文

  什么才是人世间令人痛苦的选择?

  其实,痛苦的选择,往往并不存在于泾渭分明的“对”与“错”之间。恰恰相反,当选项可以区分为“对”与“错”时,选择是容易的,因为我们可以轻而易举、理直气壮地选择“对”的。真正令人痛苦的,是“对”与“对”之间的抉择。无论怎么选,都有其理由,但从另外的角度来说,选择一个又将伤害另一个。这样,选择又都“错”了。陈可辛导演的新作《亲爱的》,便是从“对”与“对”的冲突切入。

  这是一个“打拐”的故事。一天,田文军的儿子田鹏失踪了。对于田文军和前妻鲁晓娟而言,这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他开始了漫漫的寻子之路,其间经历了常人所难以想象的痛苦、曲折和艰辛。这种痛苦,不仅仅来自于漫长寻找过程中身心的疲惫,更来自于精神的折磨:掺杂着自责、后悔、思念以及失望与希望交替间无数的患得患失。三年后,田文军终于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偏僻山村找到自己的儿子,只是儿子已不认得他了。更令人纠结的是,儿子与人贩子的妻子——这三年来儿子一直称其为“母亲”的李红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对他和鲁晓娟却无感情可言。这时,影片的冲突才真正展开。

  陈可辛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并没有将李红琴贴上“人贩子的妻子”的标签,简单地推到正义的对立面——从商业片的角度来说,这显然是一个更容易的处理方法。善与恶的截然对立与强烈冲突,可以轻易挑拨观众的情绪,也迎合观众情感宣泄的需求。陈可辛没这么做,他甚至让李红琴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是“对”的。当她知道自己有权领养“女儿”(同样是她已经去世的丈夫拐骗来的孩子)时,她穷尽一切(甚至是肉体)争取,如此卑微如此坚韧,可惜,无论是伦理、道德还是法律,没有一样是站在她这边的。命运于她何尝不是残酷的?

  “对”与“对”之间的冲突,深刻揭示了道德存在的悖论。道德并非一块碧玉般无暇无疵,“对”与“错”之间层次分明,事实上,它充满杂质,善恶交织,有时再高明的人性放大镜也难以辨别出其纹理。比如李红琴,作为人贩子的妻子,我们憎恨她,这是“对”的;可是作为一名母亲,她的爱令人动容,我们同情她,这也是“对”的。她如此复杂,却又引人怜惜,不忍苛责。单纯的道德判断,在她这里是失效的。这并不是价值的虚无,恰恰相反,这体现了对人性的深刻体认和“了解之同情”。在李红琴身上,我们看到了普遍的人性困境——也许我们也正置身其间。

  “对”与“对”之间的冲突,也反映了一个伦理困境:是血缘还是感情?日本导演是枝裕和去年在戛纳大放异彩的影片《如父如子》,也曾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深刻探讨。陈可辛的思索比之更进一步。在是枝裕和的电影中,这“对”与“对”的冲突发生于偶然——孩子“调包”;然而,陈可辛在“对”与“对”的冲突背后发现了根源——一个错误百出的社会。从一开始田鹏被拐走,因人口失踪24小时后方能立案,一个时间差让人贩子得以将人带走;李红琴因为所谓的“妨碍公务”被关押了半年时间,出狱后到福利院探望女儿被拒,企图收养女儿又因农村人身份遭到歧视——“人民法院为人民但绝不为你这样的人民”;在法院调解时,调解员无精打采,还指责李红琴的律师“怎么什么案子都接”;韩德忠在儿子失踪六年后打算生育第二胎,去办理准生证,工作人员要求其出示儿子的死亡证明……影片中这种种,让我们看到社会的不公正,制度与规定的生硬对权利的漠视和践踏,还有一切不幸的渊薮:法律尚不健全和完善,拐卖儿童屡禁不绝,以及对儿童保护的乏力,儿童福利体系的滞后。

  毫无疑问,这是一部悲伤的电影;然而,这又是一部处处克制的电影。没有刻意制造的敌对和冲突,没有煽情和催泪,也没有直白粗浅的说教和控诉。即便内里情绪起伏得波涛汹涌,它仍波澜不惊,最终发泄的端口于是那样有力和动人,犹如李红琴在医院长廊蹲下抱紧自己无力痛哭的那一幕。这还是一部独特的电影。它情感复杂、滋味万千,犹如一条狭长的黑色暗流。它在繁荣的表层下静默地流向远方,将哀凄的夜色染得更黑。

  庆幸的是,还有爱,以及生发于爱之上的坚韧、坚守、理解和善意。田文军在拍摄寻子视频时,他不忘强调:如果孩子被拐卖到其他人家,千万别给孩子吃桃子,孩子对桃子过敏。李红琴来到深圳,好几天偷偷出没在田文军家附近,只为看“儿子”一眼,却被田文军发现并警告。讪讪离去前,她怯生生地对田文军说:别给孩子吃桃子,他对桃子过敏。这一刻,田文军才发现原来他们是一样的。这小人物生生不息的卑微的爱,是光,是烛火,终将给哀凄的夜色以亮光,以希望。

分享到:
责任编辑:杜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