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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右商帮与赣商精神

2015-10-23

  主讲人:方志远(江西师范大学资深教授)

   

  方志远中国史学会理事、中国明史学会副会长、江西历史学会会长、国家社科基金历史学科评审组专家。主要从事明代国家制度与社会进程、明清江西商人与地方社会、明代文学与社会思潮研究,主要著作有《明代国家权力结构及运行机制》、《明清湘鄂赣地区的人口流动与城乡商品经济》、《明代城市与市民文学》、《明清江右商帮》等,在央视“百家讲坛”栏目主讲《大明嘉靖往事》、《万历兴亡录》,以及正在录制的《国史通鉴》等。

  从“江右商帮”到赣商文化

  闻名天下的“江右商帮”经过明清时代数百年的积淀,铸就了赣商精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右商帮一度辉煌,一度衰落,但宝贵的赣商精神却激励着今天的新赣商

  万年“仙人洞”、“吊桶环”的稻作文化、制陶文化,揭开了江西文明史的序幕。经过长达万年的积累和发展,江西从唐末五代至宋元明清,成为中国经济文化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也是全国名列前茅的人口大省。

  江西为何古称“江右”?江西宁都学者魏禧《日录·杂说》云:“江东称江左,江西称江右。盖自江北视之,江东在左,江西在右。”

  明代江右商帮的兴起,得益于有利的经济基础、良好的地理环境,也得益于当时明朝的海禁政策和当时的交通格局。江西明代的流民运动实质上是一种经济扩张,直接导致了江右商帮的发生和发展。江右商帮的兴起、赣江贸易的繁荣强化并持续了江西当时的辉煌:景德镇瓷器精美绝伦,“瓷都”名扬天下;“药不到樟树不齐、药不过樟树不灵”,“药都”樟树镇为全国“大马(码)头”;江西为重要的商品粮基地,下江市传“三日不见赣粮船,市上就要闹粮荒”;九江成为长江之滨极具影响的商埠,以至于近代引起列强的垂涎。

  江右商帮既没有出现像徽商那样堪与王侯相比的富商巨贾,也没有像晋商那样经营着网络全国的票号、没有像浙商那样成为中国近代资本的源头,但江右商以其人数之众、操业之广、渗透力之强为世人瞩目,对当时社会经济产生了重大影响。在湖广,流传着“无江西人不成市场”的说法;在云贵川,“非江右商贾侨居之,则不成其地”。

  近代以来,交通格局发生了巨变。随着京汉、粤汉、津浦等铁路的修通,特别是“五口通商”的发生,水运变陆运、河运变海运,南北交通改走两湖、冀豫及苏皖山东,江西成了陆运和海运的盲区。从而造成在观念上,江西不仅落后于沿海,也落后于中原和南北交通线上的湖广、苏皖等地。因为当时海外的新思潮、新事物,总是通过沿海抵达中国、通过海陆传播抵达中原、再由中原反馈至江西,这使得江西在思想更新、放眼全球上,总是落后数拍而边缘化,江右商人也渐渐失去了曾经的商业领地,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发展良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曾经辉煌过,但又一度落后。我们当然要重振赣商雄风,奋发进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有新的局面,但心态却需要平和。2007年12月,由省政府发起的中华赣商文化研讨会在南昌召开,“江右商帮”被拂去历史尘埃,再次容光焕发,“江右商帮”被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

  “从小买卖到大开张”的创业精神

  江右商帮绝大多数是弃农经商、弃儒经商者,多为“挟小本,收微货”。江右商帮以人数众多、积极活跃、不避艰险、渗透力强著称,极具草根色彩

  明代的福建人谢肇淛《五杂俎》将江西商人和徽州商人进行了比较:“天下推纤啬者,必推新安与江右。然新安多富,而江右多贫者。”其中“新安”是指徽州。单纯从经营的角度看,徽商和江右商的理念和手段引领天下商人,这是整个社会都公认的。但不同的是,徽商资本雄厚,江右商则是“小本经营”,“小买卖”居多。

  持这一观点的还有浙江人张瀚,其《松窗梦语》说江西:“地产窄而生齿繁,人无积聚,质俭勤苦而多贫。”王士性《广志绎》则说:“江右俗力本务啬,其性习勤俭而安简朴。盖为齿繁土瘠,其人皆有愁苦之思焉。”

  谢肇淛、张瀚、王士性的足迹踏遍中国大地,从他们的记述中,可以看出江西商人在当时所具有的重要地位及影响,但同时也指出了江右商人的一个基本特征:出身贫苦、资本微薄。

  清人王骥记载了会昌县一位小商人的从商经历:“曾汉茂有兄弟六人,汉茂居长,初以农作为业,养家活口。旋因食指日繁,家给日窘。欲外出谋生,又恐母老无侍,终日以家事为忧,不得要领。忽一夜,梦神告曰:‘尔如此辛苦养亲,何不取至近之地,谋一生理,则可以养亲,兼可获利。’公(汉茂)醒而异之,信神明之示以生路。爰向邻人借贷钱本,做豆生意,朝夕往来村圩间,得时与母相见,而仰事之资更充然有余。越数年,家业渐起……称小康焉。”

  这反映了江西商人在赡养父母与外出经商二者选择上的矛盾心态:一方面由于家境窘迫,不能不“思谋一生理”;另一方面,“父母在不远游”的观念又使他们顾虑重重、裹足不前。因此,欲打破传统观念的束缚,要有胆识和勇气,还要承担家庭赡养责任。

  江右商人中这种从小买卖做成大生意的例子不胜枚举,如瑞昌董伯益,初“以渔樵为业”,后在苏南、湖北经商,“家致万金”。再如丰城吕仕麟,初“负贩自给,既丰于财”,乃作远行计。崇仁谢廷思,初“学书算,负贩于蜀”,“赀财既裕,乃通货闽广……不二十年,资累巨万”。

  “一个包袱一把伞,走遍天下做老板”的闯荡精神

  沈从文先生曾生动地描绘了他所了解的江右商帮,“一个包袱一把伞,跑到湖南当老板。”在云南彝族,至今仍传诵着“江西货郎哥,挑担到你家,你家小姑娘,爱针又爱线”的传谣史诗……

  记得改革开放之初,南昌一些国营、私人公司,纷纷打出“深赣”、“沪赣”、“京赣”之类的牌子,意在借别人的牌子卖自己的货。曾几何时,江西人何等自信,皆以赣牌为荣。

  明朝冯梦龙的短篇小说集《醒世恒言》中有一篇《张廷秀逃生救父》,说的是明代江西南昌府进贤县有一个小木工名叫张权,在当时全国最繁荣的苏州,在苏州最繁荣的阊门外皇华亭打出自己的招牌:“江西张仰亭专制坚实小木家火,不误主顾”,“江西”牌何等气派!

  见多识广的浙江旅行家王士性对于明代江西的社会状况及商人活动,有一段著名评述:“又其出也,能不事子母本,徒张空拳以笼百务,虚往实归……”意为去时一个包袱一把伞,回时腰缠万贯车载船运。一个包袱一把伞,江西人不仅到湖南做老板,更敢于到天下任何地方做老板。

  因此,万安人彭华自豪地宣称:“(吾乡)商贾负贩遍天下。”抚州人艾南英则称:“随阳之雁犹不能至,而吾乡之人都成聚于其所。”

  与江西毗邻且地域辽阔的湖广,是江右商的主要活动地区。《古今图书集成》叙述了武昌、汉口、汉阳的繁华:“五方杂处、商贾辐辏,俱以贸易为业,不事耕种。”江西商人到武汉,犹如跨门过庭。汉口的六大行业——盐、当、米、木材、药材、花布,皆有江西商号,尤其是药材业,几乎被江西清江商人垄断。

  我曾多次去湘西及云贵川考察,凤凰城在晚清有两多:苗民的顶子多(因为打太平军而得军功)、西商的银子多(西商即江右商);洪江傍晚有三响:商船靠岸的缆绳响、官商交杯换盏的酒杯响、江西商人算钱的银子响。成都洛带、云南会泽、贵州镇远的“万寿宫”令人震撼,而当年工农红军一、二方面军会师,毛泽东、朱德的红军总部和一方面军军部所在地江西会馆及贺龙的二方面军军部所在地湖广会馆,仍然是这个城市最宏伟的老建筑群。

  “以众帮众”抱团发展的互助精神

  当江右商帮把生意做到全国各地乃至东南亚时,以“万寿宫”命名的各地江西会馆应运而生。在云南普洱的茶马古道上,至今仍矗立着十几座商帮会馆,静默地诉说着当年江右商帮的辉煌

  由于商业经营,尤其是长距离跨省贩运贸易,乃至出海贸易,如樟树药商、景德镇瓷商、丰城的木商和漆商,要冒财产甚至是生命的风险。为减少这种风险,弥补个体经营上的不便,江西商人往往以亲族、同乡或同行业关系组成区域性商贩集团,称为“客帮”。

  最能体现江西商人“以众帮众”抱团发展互助精神的,莫过于遍布中国内地和东南亚各地的江西会馆,既有以“万寿宫”、“真君宫”、“许真君宫”、“轩辕宫”为名的全省会馆,也有以“文公祠”、“五侯祠”(吉安府)、“洪都祠”、“豫章公馆”(南昌府)、“晏公庙”、“萧公庙”、“仁寿宫”、“临江公所”(临江府)、“昭武公所”(抚州府)为名的各府会馆。

  有文字记载的四川省一百零一州县及成都、重庆二府的外省商人会馆中,江西会馆多达200余处,居各省首位。明代各地在北京的会馆见于文献者有41所,其中江西有14所,占34%,居各省之首。清光绪时,北京有会馆387所,江西为51所,占12%,比重虽少于明朝,但仍居各省之首,比当时势力最大的山西会馆(45所)还多。会馆集聚了同乡会、商会、祠堂,地缘、业缘、血缘等多重功能。会馆、公所不仅联谊乡情、提供互助,同时还要与官府周旋,在尽可能减轻税收的前提下满足官府的需索,又要利用官府对付当地棍徒的豪夺与牙行的巧取。

  江西商人和移民大都把许真君许逊看作自己的保护神,故在各地均建“万寿宫”祭祀。万寿宫是赣商的标志,也是赣商财富与实力的象征。万寿宫既为旅外乡人开展亲善友好、祭祀活动的场所,又是商人、待仕或者下台文人们议事与暂住的地方。壮观、雄伟的万寿宫建筑显示了赣商曾经的辉煌。

  “使予而商,身劬母康”及回馈社会的担当精神

  “使予而儒,母氏劬劬;使予而商,身劬母康。”成了江右商帮的道德准则,赡养父母、扶植亲友、建桥修路、赈灾救荒,在诸多社会公益事业中,江西商人总是慷慨解囊

  吉水人周松冈是江右商人的一个缩影。松冈“总角失怙,与兄业儒,弟才数岁,母寡居,力不给”,乃“自计曰:‘使予而儒,母氏劬劬;使予而商,身劬母康,吾何择哉!’遂弃儒,独力走楚之汉川,贷人子母钱,居奇化滞。久之,诸用渐舒,兄、弟卒业儒,弟、妹婚嫁咸有倚。”“使予而儒,母氏劬劬;使予而商,身劬母康。”这句由著名学者罗洪先总结出来的金玉良言,成为江西商人的道德准则。

  江西自两宋至明前期,“习举业”者之众、科甲之鼎盛为世瞩目。明正统、景泰时泰和籍大学士陈循曾不无自得地声称:“江西及浙江、福建等处,自昔四民之中,其为士者有人,而臣江西颇多。江西诸府而臣吉安府又犹盛”。这种现象的出现与江西商人对办学鼎力资助是分不开的。

  在一些江右富商的总投资中,社会公益投资占有很大比重。据同治《抚州府志》所载,临川商人陈文楷的社会公益性投资有以下诸项:一、嘉庆五年创“与人社”于重庆、汉口、吴城,拯溺掩骸,费金二千……四、嘉庆二十五年,运川米万余石平粜,救济江西饥荒,折亏六千金。以上四项中,仅有数字可考者便有白银近三万两。不仅如此,陈文楷还专程往西北地区推广自己创立的“接泉洒润法”。该法“以机斛水,力省功倍”,并绘制图式散于各村。说明他已经不仅限于赈灾救荒,而是试图帮助干旱的西北地区寻求缓解旱情、增产增收的长久性有效措施。

  今天的赣商继续弘扬江右商帮美德,注重公益事业。当江西遭受低温雨雪冰冻灾害、特大洪涝以及汶川大地震时,广大赣商怀着一片赤诚,纷纷慷慨解囊、奉献爱心,充分体现了新时期新赣商的社会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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