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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买臣:一桩离了两千年未完成的婚

2016-04-18 来源:凯风网

 

  汉朝有个朱买臣,向着烂柯山下跪磕头,祈祷门外青山给他一身凤冠霞帔和一位美人儿。于是他抬头的一刻,就见崔巧云亭亭楚楚地立在他面前。

  这的确是戏剧性的一幕,但它不失生活的真实。它是晋剧表演家谢涛演绎的新历史剧《烂柯山》。这样一种近乎神话的喜剧式处理,为我们的庸常生活染上了一抹瑰丽的颜色。同时它也为后来的悲剧发展构造了张力。

  它告诉我们一件事有多好,就会有多坏。就像《聊斋》里的那些书生,一番艳遇,也惹来如许风波。不是被吸尽了阳气,就是丢掉了魂魄。好一点的,也不过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招来法海和尚,又招来金山寺的滔滔洪水,连累多少无辜生灵,最后只留下许仙一个人儿在那金山寺,孤灯黄卷,无尽的痛悔。

  但我并不是说好事难成,而是要说,一件事我们明明知道它是错的,却一定要做,恰恰是因为它是错的。这个道理很少有人能够体会。

  朱买臣,一个《汉书》里忽然显贵的读书人。曾经打柴为生,饥肠辘辘,默默无名,却有烂柯山下有名的美人儿自己送上门来,他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他们的一见钟情又会走多远?

  “恍如隔世”的烂柯山 

  我原是不知道烂柯山上是有神仙出没的。后来读了《述异记》,知道里面有个叫王质的晋人,上山砍柴见有人对弈,便坐下来观棋。等到要起身下山的时候,发现斧柄已腐烂,到了山下已不复见同时人。此山遂名为烂柯山。

 

  这座奇异的山后来作为朱买臣故事的背景,使一部历史戏有了洞观人世的澄明。烂柯山上时光停歇,不知生死病老,烂柯山下日月如梭,人被柴米油盐折磨。年复一年,青春在消逝,爱情在消磨。两个相爱的人,终于从软莺燕尔变成视如寇仇。

  烂柯山下朱买臣十二年后盛装归来,却变得神情恍惚,不知置身何时何处。当他又走进那破败不堪的小茅屋,柴门虚掩,鸦雀无声。室内一切摆设照旧,书桌一尘不染,笔墨整齐陈列,竹帘高卷,窗风细腻。他原本想着院中已荒草齐腰。现在他却感到从不曾离开。

  显然,这个破败故园里,隐藏着一个十二年来独居待团圆的女人——崔巧云。

  时间的线性被打乱了。他游走在那一桌一椅,一匙一碗之间,悲喜涕零,一切那么熟悉,还保留着昨日的温度。她的妻子出现了,还是那么美,那么风情万种,那么操劳忙碌,给他端来一碗鸡汤,两个人你推我让,一番恩爱怜惜。

  那是他生平最快乐的日子:我砍柴,你种菜;我换米,你喂鸡;我读书,你添灯。我等待出头之日有大成功,你陪着我等待出头之日有大成功。到那时我要拿凤冠霞帔来迎你,报答你一世非常的恩情。

  然而舞台的顶上垂下来两块巨大的红绸幕,将他从恍惚中带出。这是迎接他科举高中的红绸子。他开始厌恶一种复仇的冷酷,一股强烈的痛楚猛击心房。他踉踉跄跄,茫然失措,绕着那艳红的仿佛正在融化的帷幕,寻找失去的一切。

  他再一次看见初心。她不顾长嫂的反对,私奔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门前向着烂柯山下跪磕头。她对他说,我们回家煮饭吧。他愣了一下,对这美妙的比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没有媒妁之言,没有八抬大轿,没有礼聘之金,只有门外妩媚的烂柯山,见证这泼辣辣、赤裸裸的爱情。

  然而她逼他写下休书,让他负气离家出走,自此风餐露宿,受尽人间的苦楚。现在他衣锦还乡,高车驷马,她妄想亲手打碎的镜子还能粘合如初?十二年来红尘扰扰,烂柯山下时过境迁,人事各异,他们之间不已隔着的十二世了吗?

  惊世骇俗的妻子 

  在《汉书》里,朱买臣担着一担柴,且行且歌,他的妻也担着一担柴,惴惴不安地走在后面。她数次呵斥他不要唱歌,他反而更加放浪高歌。她以此为耻,就提出离去。于是她让他成为中国历史上仅有的几个被老婆甩掉的读书人之一。

  两千年来,这件事一直让中国的士人感到惊诧和不齿。据说在朱买臣之前,只有姜太公吕尚被他的老婆甩掉,大约是因他八十岁还在渭水边钓鱼,发迹太晚。朱买臣之后,则涌现出一大批通过科举发迹的读书人,他们在中国的舞台上表演了显贵之后抛弃原配的好戏。这让朱买臣立身两千年来的士林之中显得突兀。

  朱买臣的老婆在历史上叫什么,已无法考证,但她死后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崔巧云。就像烂柯山上变幻莫测、难以捉摸的一朵云,她让朱买臣看的又痒又痛。若说她嫌贫爱富,她当初没有选择张屠夫、泥瓦匠或棺材铺的张西桥之流,去做衣食无忧的姨太太,偏要嫁给一贫如洗的朱买臣;若说她能与丈夫共赴患难,甘愿贫寒,却偏要逼他写下休书,另行改嫁。

  舞台上,崔巧云厚着脸皮去拦朱太守的高头大马。太守泼她的一盆冰冷的水,说若能挽回这盆水,便答应与你复合。她遂抱着一只空盆子满地收水,涕泪四流。她终于无法承受覆水难收的绝望,把自己也投入到一片浩荡的江水之中,与这段尘缘做个了断。

 

  在舞台之外,人们竟然找到了这个原本身世模糊的女人的埋身之所,命名为“羞墓”,引来游人络绎观赏。明朝的大知识分子方孝儒还专门跑到这墓旁的亭子上,题诗“叮咛嘱咐人间妇,自古糟糠合到头。”清初的大画家陈洪绶则把这个伤风败俗的女人,画到他的《博古叶子》画册里,让其更加家喻户晓。

  文人们算是为朱买臣报了仇。但没有人从这复仇里胜出。随着历史的演进,又有一股势力与前者形成了反作用力,他们站在所谓的女权主义的立场,或者反封建、主持正义者的角色开始清算旧时代的余孽,他们畅快淋漓地揭露着书生朱买臣的无能、穷酸以及虚伪,为崔氏的解放做了“杰出”的努力。

  然而真正的戏中人却从道德家们的围困中隐退。人们很少注意到,朱买臣的闪婚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埋下了隐患。因为将他们联接起来的除了爱情,还有那套虚无缥缈的凤冠霞帔。她终究无法走进他那楚接舆的世界,他总以为有朝一日有了凤冠霞帔就有了她的全部。这是一场从开始就错误的爱情,但人们恰恰喜爱这险峻而奇异的人生景观。

   朱买臣突围 

  在《汉书》里,发迹的朱买臣对他的妻子及其后夫仍然恩待有加,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情义。在《泼水》中,无论宋元杂剧还是明清传奇,朱买臣的绝情都显得生硬无比,而崔巧云的蒙羞则依然惹人怜悯。正所谓至亲至疏是夫妻,人伦的复杂并不是道德家表现的那么简单,一段婚姻的破灭也绝不是找到责任人就能解释。

  我特别不喜欢昆曲里的那个侏儒朱买臣,他一上场就是一副笨拙的丑态。一面挑着他那担不来柴的无用的扁担,踱着愚蠢的方步,一边叹息着念白“穷儒穷到底”。他的情敌,一个棺材铺的老板,则装腔作势做精明的开场白:“做人要钻营,心刁手要狠,赚的金银,花花娘子送上门。”而崔娘子一上场,就把朱买臣极尽羞辱,说什么“瘟鸡发什么迹”,又逼他写下休书,转身她便又遭到后夫的毒打,对方要拿墨斗线吊断她的筋,她则一副可怜兮兮的哭相跪在观众面前。

  这样的戏里,其实没有一个人不是丑角。他们都是被他们所背负的意识形态扭曲的人物,内心残缺、思想禁锢而湮灭了人性的光辉。而今我们已不需要这些匪夷所思又味同嚼蜡的说教。剥离一切被过去时代强加给人的东西,我们要看看濒临灭绝的传统戏还能说些什么。

  毋庸置疑,我们要看到一个内心深处五味杂陈的朱买臣,有甜蜜、有负罪、有耻辱和怨恨。他通过马前泼水这样的凌辱,让前妻明白复合不过是妄想,这不是小人得志,而是人之常情;他从内心深处其实是拥抱这妄想的。他最后明白,正是有一段不堪的过去,有一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才成就了他的现在。

 

  这是朱买臣的突围。这突围带着漫长的犹豫和深沉的痛苦。它告诉我们,永远别想通过否定一段感情来了断一段感情。对于我们不堪的过往,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和解和原谅。

  谢涛版的《烂柯山》显然更多地取自元杂剧《渔樵记》,而不是一味鞭挞崔氏的明清传奇。《渔樵记》把崔氏改造成一个用心良苦的女人,为了刺激不上进的丈夫而逼他写下休书。这样塑造人物显然更丰腴,更具表现力。但它的主题依然没有触及故事最具张力的地带。

  而晋剧《烂柯山》则重新解读婚姻关系中人的处境和抉择,尤其是世俗生活中诗意远方与苟且现实的冲突。其中烂柯山不仅仅作为背景而存在,它实际上参与到表演中,构成卑微的人与强大飘忽的命运之间的一个思考维度。

  当遭受“泼水”打击的崔氏,身穿理想的霞帔,把大红凤冠戴在头上,亦哭亦笑、且歌且舞,鬼魅般飘游在舞台上时,这是另一个佩戴花环疯疯癫癫的奥菲利亚。然而没有人能够仅仅依靠啖饮梦想来养活他的爱情与婚姻,当烂柯山上斧柄腐烂,烂柯山下一对夫妻早已陌路殊途。

 

  返回故园的朱买臣,常常恍入梦境,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娇妻还是那个娇妻。(文/郝帅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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