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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洪洞大槐树 何以承载整个中国的乡愁

2017-12-15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黄河长江、中原大地、西域东海、北疆南岛,中国历史上广袤的疆域,又有哪里没有渗入中华民族这棵参天大树发达的根系?

 

  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大门。(均为王文化摄)

  “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不知有多少人,自小就听过这歌谣,从此记住了洪洞,记住了这份乡愁。

  洪洞大槐树,被称为我国移民史上辐射范围最广、影响最大的移民发源地。这首歌谣在冀鲁豫老一代中几乎无人不晓,随着人口的再迁移,又传到各地。据当代学者考证,明代洪洞大槐树移民现分布在18个省(区、市)的536个县及海外。究竟有多少传人,很难说清楚。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里,安放着迁民姓氏牌位1534个。

  一棵树,何以能承载这么多的乡愁?这乡愁,又是如何萦系着大槐树?

  故乡杳无际 日暮且孤征

  大槐树移民遗址在洪洞县城北,邻近汾河。据民国《洪洞县志》记载,广济寺外有大槐树,相传树围为“七庹零一媳妇”,即七个成年男子加一个女子才能合围。

  原树早已和寺庙一起被汾水冲毁,故址有碑,上书“古大槐树处”,立于1914年。1984年成立大槐树公园,1997年更名为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之后几次扩建。现占地40万平方米,其中复建了广济寺,还在寺前按传说尺寸用水泥雕仿出一棵大槐树。

  树下,每天演出实景剧《大槐树移民》,再现传说中那段历史。明初,官府为集结移民,在广济寺前大槐树上贴出告示,称要组织向外省移民,但在广济寺周围的可以免迁。

  不愿离乡的人们聚集到大槐树下,却被官兵殴打捆绑,强制迁徙。百姓只得跪拜大槐树,亲人洒泪分别。600年前先人的凄苦打动着寻根者,常有观众伤感落泪,扮演官兵的演员甚至被场边的孩子追打。

 

  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中实景演出移民拜别大槐树。

  百年前,官兵在大槐树下曾有另外一番表现。辛亥革命后,北洋军卢永祥部入晋镇压民军,一路烧杀抢掠,当时洪洞北部为赵城县,卢军在赵城劫掠尤甚,后来赵城人铸卢永祥铁像跪在城内,刻字“岁在辛亥,扰我赵城。率军二千,焚掠纵横……民苦欲死,贼已远飏。未燃贼脐,未枭贼头。铸像道旁,万古同仇。”

  但卢军到洪洞后却军纪严肃,还将抢来财物供奉到同根滋生的二代大槐树下。因为这些官兵多是冀鲁豫人,视洪洞为老家,称祖宗坟墓所在不敢造次。

  这一事件,促进了洪洞人对大槐树的认知和保护。

  在明代官方文献中没有特别提到洪洞移民,大槐树更是不见痕迹。明万历年间所修《洪洞县志》中,记有广济寺为唐代所建,被汾水浸塌,但没有大槐树以至移民的内容,清代所修县志里也是如此。

  几百年里,洪洞大槐树在汾河边上悄然枯荣,无人问津。而在洪洞之外广袤土地上,数不清的人家将这大槐树记入谱牒,传告子孙。

 

  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中祭祖堂。

  明嘉靖年间所修河南长桓西了墙村《王氏家谱》载:“我始祖讳实,晋之洪洞县大王庄人也。”称是洪武年间迁来。清康熙年间以后,类似家谱急剧增加。洛阳西山岭《李氏家谱》载:“后人欲知木本与水源,山西平阳洪洞县。大槐树镇户千家,洪武诏下迁。”

  冀鲁豫等地近现代修地方志,不少根据谱牒提出本地多洪洞移民。如河北《广宗县志》载:“今县内各村谱牒记载父老传言,多云祖籍山西洪洞县。”大槐树移民分布在18个省(区、市)的说法,主要是依据方志和谱牒。

  洪洞人景大启清末在山东任职,接触到许多人都称是洪洞大槐树移民后人,遂拟回乡建纪念设施。回乡后又有卢永祥部官兵现身说法,于是,事隔500年,大槐树在洪洞得以立碑纪念,并写入县志之中。

  移民们的牵挂,使湮没已久的大槐树成了乡愁寄托。可为何那么多移民会把这棵树当作故乡呢?

  1957年洪洞县政府作《大槐树迁民纪略》写道:明初,因战乱中原人口稀少,政府从受战争影响小的山西移民,其中有不少洪洞人,但当时洪洞全县不到十万人,也不可能全迁。只因官方在广济寺设局驻员,发放川资凭照,故多有外地迁民经停。他们对着大槐树上老鹳窝感叹:“老鹳尚有窝,我们将来还不知流落什么地方?”背井离乡后,因大槐树容易记忆,久而久之,就说:“祖先是从大槐树下迁来的。”

 

  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中划甲处。

  明初山西移民是影响较大的历史事件,《明史》《明实录》中都有记载。当时山西人口400多万人,超过河南和河北人口总和,1373年到1417年,从山西移民18次,迁到冀鲁豫苏皖等地,达百万人。

  成批迁出的山西人,在太行山外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用无数个不见于史传的悲欢离合,使中原大地又一次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荒芜中走出,炊烟再起、机杼重闻,谱写下民族瓜瓞绵延的篇章。

  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之中,没有留下个体际遇与情感的痕迹。但大槐树的传说,以朴拙的情节和言语,用口口相传的形式,穿透官样文章,传递了平民百姓的离愁,浮动出他们远离故土、孤独前行的模糊背影。

 

  洪洞古大槐树孽生的二代和三代槐树。

  欲辨来时路 苍茫翠霭中

  在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以至洪洞县城,找不到公共厕所字样,上面都写着三个字——解手场。

  解手,是大槐树传说中一个标签式细节。说是移民被长绳捆绑上路,需方便时,要先申告解开手上绳索,时间长了就简称解手。宋元话本小说《错斩崔宁》中有:“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应该不是明初移民时才产生的词。

  寻根祭祖园有划甲处,称脚趾甲复形者均为大槐树移民后裔。传说中官府为防止移民逃跑,在每人脚小趾甲上砍一刀做记号,印迹代代遗传。但满族人也有类似说法,称与努尔哈赤脚受伤有关。有人称调查发现脚趾甲复形发生率越靠近山西越高,这应有科学解释。说外伤可遗传,没依据。

  明初移民确有强制性存在,官方文献中有具体执行者纵使“工匠小人,假托威势,驱迫迁移”,强行拆毁移民房屋的记载。但移民们究竟承受过哪些强制措施,受到了怎样的限制和伤害,由于统治者不去记录,被统治者没有话语权,真实情况早就隐没到历史烟云之中了。

  大槐树移民传说相关内容虽有演绎,但总体上折射着当时历史。如“胡大海复仇”说朱元璋部将胡大海小时曾在中原某地受辱,发达后在那一带大加杀戮。“燕王扫碑”说建文帝削藩。燕王朱棣借清明节为父皇扫墓(碑)为名发兵。这都反映了元末明初战乱造成中原地区人烟稀少的情况,这正是移民的主要原因。

 

  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中根字影壁。

  “打锅牛”说的是洪洞牛氏兄弟3人,各生子6人,明初被迫分遣不同的地方,无奈分别时打破一口锅,分18片,各执一片以便日后相认。安阳、济源、温县等处《牛氏家谱》都有相同记载。也有传为刘氏、杨姓或兄弟2人、5人等等不同说法。虽难辨真伪,但明代移民条律中确有同姓同宗不能迁往一地的规定,是为了便于统治。

  有学者研究大槐树移民传说产生和流传的过程,发现明代谱牒中说从洪洞迁来的不多,但大都有具体村名。清代谱牒称是洪洞移民很多,但多以大槐树、老鹳窝这样象征性的地点为来源。认为这说明确有部分洪洞迁出的移民,但更多的是在不断重修家谱过程中将自家视为洪洞籍的。

  洪洞县现有人口近80万,是山西第一人口大县。有学者认为,明初山西移民中来自晋南和晋东南的占绝大多数,“进行统一管理也是完全有可能与必要的”,选择洪洞进行集中后分遣应在情理之中。当时洪洞人口密集、经济繁荣、交通便利,人文荟萃,在山西人心目中声誉较高。因之,大量山西移民将洪洞当成了故乡。

  也有史家对大槐树是移民集散地的说法表示怀疑,认为这没有实据,也不符合就近迁移的规律。提出绝大多数移民不识字,没留下文字记录,定居后家乡记忆逐渐模糊,后来家族发展需修家谱时,许多已记不清来处的人家,在从众心态的驱使下,把“洪洞大槐树”作为自己的根,这是文化上的根,至于真正来自何地,已不必考,也无可考了。

  近年来,又有人从心态史的角度对大槐树传说进行解读,提出:清代把洪洞大槐树当祖籍的谱牒越来越多,与民族融合过程中族群意识的重塑有关;民国初年大槐树在洪洞得到尊崇,和西方文明影响下民族意识的觉醒相连。这不无道理,乡愁并不单纯是对家乡的思念,它还包含着更深层的社会内容和价值。余光中曾说:“如果乡愁只有纯粹的距离而没有沧桑,这种沧桑是单薄的。”

  民国时曾任洪洞县长的柳蓉,祖上也来自大槐树,族谱记载是明初迁到山西代县的。

  1931年他在为《增广山西洪洞古大槐树志》作序时,表达自己对故乡的感情后,写道:“现值大同世界,一本散为万殊,四海皆是同胞,民族合群,共同奋斗,异族罔敢侵略,同种日跻富强,遐迩交称曰:古大槐树关系种族……亘古今而不磨,与天地而同流也矣。”作为移民后人,看重的是大槐树对民族凝聚的作用。

  柳蓉清末曾寻访过大槐树,“见古槐盘根错节,树老心空,已沉沦于蔓湮荒草中矣。”

  如今大槐树寻根祭祖园气象一新,正在申报5A级景区。

  600年前,在大槐树下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隔着漫漫的时间迷雾,我们已很难看清。只能从情景剧朴素的表演中,感受那份遥远的悲戚。

 

  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中实景演出移民被迫踏上征程。

  思归若汾水 无日不悠悠

  卢永祥部官兵所拜的第二代槐树现已干枯,边上又同根滋生第三代槐树,正郁郁葱葱。

  生生不息的槐树,生生不息的乡愁。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大槐树迁民纪略》中说:“洪洞人之旅外者,偶遇自大槐树下人民,多受到诚恳的招待、亲切的关照。”

  上世纪80年代以来,政府修志,民众寻根,洪洞大槐树吸引来越来越多的关注。不少地方政府给洪洞县发公函探询。如1982年山东嘉祥县来函称,据调查全县七成以上村庄是明初从洪洞迁来,求相关资料。同年甘肃武威来函称,大槐树是当地许多人家祖根,求资料。个人来信、甚至亲自前来探访找寻的就更是接连不断,他们提供自家的情况,想了解更多家乡信息,寻找当年分离的族人。

  “儿啊,儿啊,莫哭啼,俺的老家是山西。娃呀,娃呀,你莫哭,山西有个大槐树。吃面面,喝稀稀,吃吃喝喝回山西。哦……哦……吃吃喝喝回山西。”这是流传在湖北老河口的儿歌。“花喜鹊,尾巴长,飞上槐树向西望。向西望,泪汪汪,不见老家爹和娘。”这流传于山东蓬莱。在异乡代代相传,而今,终于经移民后人传到大槐树下。

 

  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中寻根者献殿前留影。

  大槐树寻根祭祖园设有根祖文化部,有30多人,专门负责整理研究移民历史文化,为寻根问祖者提供帮助,还在园内设了移民签发处,现场接受咨询。工作人员说,现在来信询问的少了,除了亲自前来的,都是网上或电话咨询,每天不断,有的甚至把电话打到网上公布的景区旅游投诉电话上。寻根者以中老年为主,涉及全国各地,河南、河北、山东、江苏、安徽的较多,也有的来自香港、台湾。

  多数寻根者只知家乡在大槐树、老鹳窝,难以进行深入求访,大槐树是他们表达乡愁的所在。为慰藉人们思乡之情,大槐树寻根祭祖园每年在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都举行祭祖大典,每次都吸引来很多外地的游子归来参祭。

  走访时,遇到不少寻根者到祭祖堂中自己的姓氏牌位前拜祭。园方介绍说,前几天有郝姓家族400多人来寻根,园里为他们组织了专门的祭祖活动。平时,寻根祭祖园有祭祖仪式展示,“洪洞大槐树祭祖习俗”也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洪洞古大槐树处。

  有幸运的寻根者找到了“家人”。大槐树向南有个冯张村,张姓自元代起在这村传续至今,族谱记载明初张家有叔伯兄弟6人,其中多人外迁。2008年,有来自江苏丰县的张姓人前来寻亲,他们的族谱记载明初从洪洞城南13里迁出,十几个人开着车来这附近找了3天,最终确认冯张村是老家,因为位置距离相符,族谱记载相合。

  跨越600年,张家得以团聚,共同祭拜了祖先,开始互相走动。68岁的张觉敏经常接待这久隔的“家人”,也曾到江苏“串亲戚”。

  他发现,两支的许多饮食和语言习惯一样,如吃一种原料做法都相同的烩菜,都把母亲叫“咩”等。但也有不一样的,在冯张村修家谱时只记男子,而丰县修谱已经把女孩们情况都写进去了。

  今年,失散已久的冯张村张家兄弟又找回一支,来自河南南阳,他们的居住地也叫冯张村。张觉敏加上了他们的微信。他说,经常接待来寻根的,今年清明前后就有20多家,都姓张,但能提供的资料不全,对不上,有的也留下家谱,现在他有6本家谱了,有河南的,也有安徽的。

  根据相关家谱记载,洪洞大槐树移民后裔包括刘墉、张之洞、张作霖、阎锡山等。阎锡山曾主持修建同蒲铁路,将洪洞带进现代文明。当年,在火车上可望见第二代大槐树。

  作家李存葆是山东五莲人,可他知道洪洞比五莲早,咿呀学语时祖母就教他那首大槐树的歌谣。但他学是的“老鸹窝”。1999年他到洪洞寻访,才知道汾河滩早年常有鹳的身影,应是“老鹳窝”。

  不过,当时他没有在汾河边看到鹳,甚至没有看到河,只看到个“几步即可跨越的臭水沟”,“飘满煤灰,泛着黄泡白沫,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

  而今大槐树边的汾河已是波光粼粼,沿河建成了公园,风景宜人。山西2015年起实施汾河流域生态修复工程,总计将投资千亿,用十五年时间逐步使汾河全程恢复活力。

  汾河全长713公里,从这河边流出的乡愁,不知多长。

 

  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中浮雕移民惜别。

  那堪正漂泊 明日岁华新

  在洪洞走访,发现当地不少人祖籍在外地,是明代以来迁来的。进村了解,有些村民常年在外地打工,很少回来。

  冯张村全村2200人,明初只冯张两姓,冯姓比张姓多,但现在村里已没有了当初的冯姓。村支书郑国平说:“现在村里30多个姓,除张姓都是明代以后由外地迁来的。全村有600多人常年在外,不少人已好几年不回来了。”

  曾任洪洞县旅游局长的董爱国,研究大槐树移民已有近20年,曾到山东、河南等地寻访移民情况。他家的族谱记载,是明初从陕西花马池迁到洪洞的。

  他说:“移民不限于洪洞,也不止在明初,迁徙是个永恒的主题,无时无地不在进行。”洪洞县南李村卫姓家谱中写着“问我祖上来何处,河南滑县卫辉府。”

  葛剑雄先生为《山西移民史》作序时写道:

  “洪洞大槐树是移民迁出地的象征,已成为山西移民后裔心目中的故乡。不过……家山何止大槐树?

  麻城孝感乡、宁化石壁寨、江西瓦屑坝、苏州阊门外、南雄珠玑巷、山东枣临庄、南京杨柳巷、南昌筷子巷……无不是千百万移民后裔梦魂萦绕的故园家国。黄河长江、中原大地、西域东海、北疆南岛,中国历史上广袤的疆域,又有哪里没有渗入中华民族这棵参天大树发达的根系?”

  “树有根,根在泥巴里。人有根,根在心窝中。”这是一位易姓老人所说,他前些年从三峡地区移民到上海崇明,晚上总睡不好觉,因为听不到艄公号子了。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提起乡愁,常能想起余光中这首名诗。12月14日,90岁的诗人异乡作古,他的乡愁归入永恒。

  和他一样背井离乡的席慕蓉曾写道:“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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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