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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马VS停船搭讪:李白和崔颢眼中的爱情

2017-04-01

  《唐诗三百首》中选入了三首《长干行》,一首是李白所作,另二首是崔颢所作。李白的《长干行》是长达三十句的五言古诗,崔颢的二首都是五言绝句。同样的题目而繁简相差甚远,但又都是千古绝唱,值得做一番对读。

  《长干行》本是乐府古题,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卷72《杂曲歌辞》中收录了一首,题作《长干曲》。此诗仅四句:“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后署“古辞”,当是南朝民歌。“长干”是南京城南的一条里巷名,早在晋人左思的《吴都赋》里便有“长干延属,飞薨舛互”之句,可见那是人口繁密的市井。《舆地纪胜》云:“长干是秣陵县东里巷名。江东谓山陇之间曰‘干’,金陵五里有山冈,其间平地,民庶杂居,有大长干、小长干、东长干,并是地名。”由于长干里靠着秦淮河,北通长江,居民依水而居,故多以舟楫贩运为业者,上引古辞专咏荡舟,便是当地民间生活的反映,也成为后人拟作《长干曲》(亦称《长干行》)的一个传统。

  李白集本有两首《长干行》,崔颢集中原有四首《长干行》,蘅塘退士从李诗中选取其一,又从崔诗中选取其二,真是目光如炬。因为李集中的第二首《长干行》其实是唐人张潮所作,学界早已考定,详见佟培基《全唐诗重出误收诗考》。况且其艺术水准也与第一首相去甚远,即使出于李白之手也不应入选。崔颢的四首《长干行》其实可分为两组,第一、二首为一组,即《唐诗三百首》中所选者。第三、四首为另一组,原文如下:“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哪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基本上是对古辞《长干曲》的模拟,与前二首写民间男女恋情内容不同,写得也不太出色。由此可知,高水平的选家具备披沙简金的本领,他们真是读者的大功臣!

  我们先读李白的《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全诗中只有“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二句用了典故,一是尾生与女子相约于蓝桥,女子未来而大水忽至,尾生守约,抱柱不去,遂为淹死;二是思妇登山望夫,日久化为石头。虽然见于典籍,但都是流传万口的民间传说,用来叙述民间男女爱情非常妥当。其馀的句子都浅近易懂,直如口语。但这是何等生动的精彩语言啊!才写到第六句,已经创造了两个成语:“青梅竹马”和“两小无猜”。千百年来,只要说到小儿女之间的感情,谁能避开这两个成语?它们不但复现在诗客骚人的笔下,也回响在田夫村妇的口头,这才是生机勃勃的活语言,这才是元气淋漓的绝妙好词。要是与南朝宫体诗或五代花间词中那些模仿小儿女口吻的忸怩作态的句子相比,真可借用金圣叹的话说是“金屎之别”。

  李白的《长干行》赢得了千年以后西方读者的热烈欢迎。美国现代派诗人庞德亲自将它译成英文,尽管译文中有不少问题,比如把“妾发初覆额”译成小女孩的头发被剪成平平的“刘海”,又如把“竹马”译成竹制的高跷,但仍然成为经典的英译唐诗,并被选进多种英文诗选,有的西方读者甚至误以为它就是一首用英语写成的诗歌。《长干行》所以会受到西方读者的欢迎,当是由于它的特殊性质:它既是叙事诗,又是爱情诗,于是合乎西方人读诗的口味。但这也透露出《长干行》在唐诗中的独特性:它相当完整地叙述了发生在长干里的一个爱情故事,这正是李白努力学习民间乐府所取得的成就。《长干行》全诗都以女子的口吻自述其爱情经历,情节和人物的描写惟妙惟肖,心理活动的表白则细入毫芒。可以说,叙事完整、描写细致是这首《长干行》的最大优点。

 

  太白行吟图

  崔颢《长干行》二首: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两首诗全由对话构成,前者出于女子之口,后者则显然是一位男子。非常有趣的是,诗中对两个人物不着一字,却使读者不但如闻其声,而且如见其人。“君家何处住”一句,可见两人是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在古代社会,男女之间一般是“非礼勿言”的。这位年轻女子却主动与陌生男子搭话,不但相问,而且自报家门说“妾住在横塘”,这未免有点唐突。所以三四句自我解释,说只怕彼此是同乡,故停下船来相问一声。明人钟惺评此诗说:“急口遥问语,觉一字未添。”(《唐诗归》)的确,从“停船”一句来看,当是两艘船对面相擦而过,女子匆忙停下船来相问,所以只有寥寥数语。问题是当女子问出第一句后,对方还没来得及回答,更没有反问她家住何处,她却急着自报家门。这是为什么?近人俞陛云评曰:“既问君家,更言妾处,何情文周至乃尔。是否同乡,干卿底事,乃停舟相问,情网遂凭虚而下矣。”(《诗境浅说》)是啊,偶然见到一个陌生男子,便开口问他是否同乡,有什么必要?然而这一切又是多么合情合理,千载之下的读者都会发出会心微笑,因为女子的满腔情思已表露无遗。要说诗歌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此诗便是最好的典范。

  第二首也写得绘声绘色,男子的回答全从“同乡”这层意思说起。“横塘”是地名,位于长干里附近。“九江”泛指长江下游的众多支流,这里当即指秦淮河而言。从稍大的地域概念来看,家住横塘的女子与家在秦淮河边的男子都可算是长干人。只是他们不像李白诗中那对青梅竹马的小儿女,虽是同乡而迄未相识(很可能双方都是浮家泛宅、以船为家的人,常年在外漂流,所以没有相识的机会)。如果说女子的话体现出勇敢、爽朗的个性,那么男子的回答则表现出他老实、诚恳的人品。男子的回答虽然诚实简单,却并不是冷淡的礼节性话语。细味“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二句,难道没有“相逢恨晚”的情意在内?不过没有明言而已。

 

  江南山水图

  如果说李白的《长干行》以详细、完整为特点,那么崔颢的两首同名作正好相反,它们以简练、含蓄而见长。李诗对人物的描写着重在形貌与动作,“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写小儿女的稚态可掬,生动真切。“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写新嫁娘的娇柔羞涩,如在目前。有些细节虽与人物无关,也赢得历代论者的交口称赞。例如“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明人杨慎曰:“蝴蝶或白或黑,或五彩皆具,惟黄色一种,至秋乃多,盖感金气也。李白诗:‘八月蝴蝶黄’,深中物理。”(《升庵诗话》)所谓“深中物理”,其实就是观察仔细,故描写真切。更值得称赞的是,这两句诗全是女子眼中所见之景,惟其落寞孤寂,才会如此细心地观看园中秋景,而蝴蝶双飞之景更加衬托出己身的形单影只,正如王国维所云,“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人间词话删稿》)。惟其描写细致真切,此诗的叙事才会如此成功。诚如近人王文濡所评:“依次叙来,一线贯串,儿女情怀,历历如绘。”(《唐诗评注读书本》)崔诗恰好相反,它只写对话,而对人物的形貌、动作均付阙如。然而正如清人王夫之所评,此诗“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姜斋诗话》)。什么叫“无字处皆其意也”?大概是指崔诗虽然对人物的形貌、动作(包括心理活动)一字未及,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也就是已经用烘云托月的手法表现出来了。确实,读了崔诗的第一首,那女子的动作(如用竹篙撑住船只)及心理活动(她定是对男子产生了好感),难道不是可睹可感?读了崔诗的第二首,那位男子的朴实之状,难道不是如在目前?两首崔诗一共只有八句,但是言约意丰,一个优美的爱情故事已经展开在读者面前。那对一见钟情的男女日后的关系如何进一步发展,他们最后是否结成眷属,诗人都没交代。但又何必再作交代!既然已经两情相悦,以后的一切便是情理中事。崔颢截取这个爱情故事的一个片断,而且只写其中的一段对话,而把其馀的一切都留给读者去联想。我相信,所有的读者都会展开丰富的联想,把它补足为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从而获得参与创造的阅读快感。清人纪昀评李白《长干行》云:“儿女子情事,直从胸臆间流出,萦纡回折,一往情深。”(《唐宋诗醇》)这个评语移用来评崔颢的《长干行》,也相当准确。

  总之,李白与崔颢的《长干行》题目相同,内容相近,但它们一为古诗,一为绝句,诗体的差异使它们一繁一简,从而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写法。因为古诗没有篇幅限制,李白的五古就有长达百句以上者,例如《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竟长达一百五十六句。李白的《长干行》也有三十句,所以能够相当详细地叙述故事。崔颢的诗是绝句,一首才寥寥四句,两首相加也只有八句,诗人只能选取某个片断来画龙点睛。由于篇幅的限制,两首崔诗全都是直录口语,这就从根本上消除了书面语言的因素,从而最大程度地保存了民间口语的活泼生动。从维护原生态的民歌风调的角度来说,崔诗比李诗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从整体的艺术效果来看,李白和崔颢的《长干行》繁简各得其妙,都是唐诗中描写民间爱情的千古绝唱。陆机《文赋》云:“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刘勰《文心雕龙·熔裁》则云:“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谓繁与略,随分所好。”的确,文章之繁简并无一定之规,只要运用得当,则繁简皆宜,李白与崔颢的《长干行》便是一对典型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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