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相声就是马三立,马三立就是相声。
嘉宾:马志明,相声泰斗马三立先生长子,当代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代表作有《纠纷》、《五味聚全》、《地理图》、《论拳》、《大保镖》等。
主持人:马老师您好,欢迎您接受凯风访谈采访。刚刚我们看过的这段视频,让我们再一次领略了相声泰斗马老的风采,同时也让我们感受到了您的相声当中所蕴含的马氏韵味。很想问问您,从小生活在这样一个相声世家,特别是您作为相声演员,自己父亲又是个相声大师、相声泰斗,是不是觉得特别幸福?
马志明:小时候有过几年,父亲刚在1953年进天津广播电视台说唱团,到1957、1958年这一阶段,有种天之骄子的优越感。
主持人:您知道当年马老在这个行业的份量和位置吗?
马志明:什么的不知道。反正感觉他演出就是火、受欢迎,每天下午和晚上都在当时叫燕乐,荣吉街那儿南市,天天干业务,每场演出后老爷子在那给大伙儿拜。
主持人:很想知道作为儿子,您是怎样评价心目当中的父亲?
马志明:他是一个相声痴,痴迷到极点的一个人。
主持人:您能举个例子吗?痴迷到什么程度?
马志明:一切。上台别说了,上班也是研究相声,在细小的观念、大事小事上都研究相声,捕捉生活当中相声题材那是非常厉害的,全身心投入相声中。
主持人:回到家也这一套?
马志明:对。比如说,我逗我外甥女,拿一个大苹果,这孩子特别馋,吃东西抱着不放,我说我就来一口,孩子舍不得,最后谈妥了就来一口,拿过来咔嚓一下子一多半下去了,孩子一看哇就哭了。我当时逗孩子玩,根本没往心里去。老爷子在旁边哈哈乐了,乐完也不提,也不说这事儿。《练气功》他就用上了,只不过有发展丰富了,“给你这块儿,这半拉多好,没核儿”。这包袱就在“给你这块儿,多好,没核儿”。
主持人:您说还真是,没核儿,那肯定多半拉在我这,少半拉在你那。
马志明:生活里的小细节,包括街坊邻居干什么的,裘大爷呀、算卦的,原来住南市大杂院都是五行八作,隐居卖江者他都关注。比如说麻将牌他会打,推牌九这些他都会,从来没跟人玩过,浪费时间,比如说算卦的东西什么麻衣相、袁柳桩、水镜集、相法大全等都能背下来,他是为了业务用,有一段相声叫《相面》,揭露这种骗人的东西。他的《相面》最全,里面尽是原词,一般人使《相面》就捡那包袱,拿捧哏的遭改,效果好,好背。他不是,他还得有点儿真的,什么叫六一八卦他都会,八八六十四卦他都懂。那时儿在农村没事我就跟他学这个,学这个不是信这个,是拿这个破除这个。
主持人:写到相声里面,破除迷信。
马志明:对。只要是在相声上下功夫,多大他认为都值,比如《十点钟开始》,光写完的稿子,不是往哪送,足得那么一摞。
主持人:就一个相声的稿子?
马志明:没事就默写,所以他张嘴就来,吃力的时候极少。老爷子一辈子吃亏让人,无忮无求,后来电视台底下给写“无欲无求”。人没有无欲的,七情六欲谁都有,他不是无欲,无忮无求。
主持人:哪个忮?
马志明:竖心加支援的支,妒嫉就是忮,他从不妒嫉,谁谁比我强,台上比我火,赚钱比我多,他从来不往心里去。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就包括马六甲参加河西区“马三立”杯相声大赛,当时六甲刚拿完全国京韵大鼓一等奖,兴致勃勃的,我们家不干大鼓我都拿一等奖,这回怎么也得弄个二等奖,认为稳拿,就现在电台还播六甲那段《照猫训虎》。结果老爷子找组委会,六甲不能进决赛,你把“马三立杯”那几个字抠下去,叫河西区相声比赛,他拿特等奖我管不着。
主持人:他觉得用爷爷名字冠名的比赛结果孙子拿了一等奖。
马志明:无私有弊。我说这活儿您根本没管,是我给他弄的。那也不行,你把那几个字抠下去我就不管了。
主持人:老先生很耿直。
马志明:结果一、二、三等奖都没他,最后组委会给了个特别奖。还有一回,他住医工疗,我腰不好,看到有好多伤湿止痛膏,我说您多拿点儿我贴。“你不是有医保吗,你自己拿去。你有你的待遇,这是给我的。”在我爸爸身上你别打算占点儿额外的好处,甭想。
主持人:老爷子特别正直。
马志明:他就是这种人。
主持人:您和父亲生活这么多年,是不是您的身上也有很多父亲当年的影子,包括为人、从艺?
马志明:老爷子说别干缺德事,别干坏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种话总是这么说。
主持人:人生的信条。
马志明:这样的人不可多得,只要让他上台、让他演出比给他任何待遇都高。不管是逆境、顺境,他总能生活得挺好。刚一到农村,住人家小西屋,借农民房,他马上安排的井井有条,哪怕窗户看着不好,后来给我们盖的窗户也是破木头盖的,他自己能做一个小窗户,把玻璃落下来,做一个榫子活,不用拿钉子钉,拿钜自己拉,细极了,还有合叶,打开放烟。热爱生活,热爱观众,他的最好的朋友是观众。尤其在华北有一年演出,80年代初1984、还是1985年,这位姜大爷在王顶堤住,当时就80多岁了,让孙子推着自行车推来的。散场没公共汽车,那时没有出租,三轮车也很少,就算有三轮车怕雇不上,让孙子推着,总得坐那听,其实老爷子那段子他都听过。
主持人:百听不厌。
马志明:等到散场,老爷子脱了大褂,擦完汗,顺前台出来,姜大爷还在那站着呢。老爷子说,姜大爷您这么大岁数了还来。姜大爷说,记住了,多咱你上台姜大爷没在底下坐着,姜大爷就死了。
主持人:太感人啦。
马志明:这样的不止一个俩个,不少。
主持人:有一群拥趸。
马志明:就这句话给老爷子最大享受。
主持人:有人说您那七年上了一个人的相声大学。我一算差点两个本科了,那段时间对您的相声从艺可以说有很大影响吧?
马志明:他把过去的舞台经验,遇到非常的事当故事给我讲,让我少走了一些弯路。另外他拿手的段子,他得意,在那说一遍我就追记,那年头没有录音机,他说完我就赶紧记。
主持人:您是不是跟马老提起当年的相声作品马老就特别精神?
马志明:来劲儿了就,全忘了。有的关子的地方就是那小贯呀,我说“您说我写”。写这儿没用,没用他也给你说。
主持人:就像您说的相声痴。
马志明:他拿这个当享受。平常呆着呆着,他想起了就背个贯口,都上不了台了,甭想再重新登舞台了,还背那干嘛?他告诉我,“你没事上外边翻跟头去,那土地多好,活动活动身体也好”。他出的主意都是业务上的,用得上的。再有我也借这机会,好多段子我没听过,我只知道名字。那年头儿老艺人周爷爷(周蛤蟆)、杨绍魁这些早就故去的老演员,一说话我当年使那个《贼鬼捉刀》怎么来怎么去、使那《九头案》怎么怎么、我使《张双喜》……我都没听过。您说过《张双喜》吗?我不行,你大爷行,当初你大爷说《张双喜》,光往里进人不往外走人。那都随便听,你不听可以走,不是买票,是打钱,说着说着一拍桌子,后头“费心,费心”就敛钱了。他只能往里进,不能往外出,为什么?一下子给你抓住了甭想走。
主持人:太吸引人了。
马志明:我说您还记得吗?我记不全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么着,里面的包袱说得简直就是他当初演过,有的他没说过,是他听的。后来有好多人,比如说他想讨我爸爸好,甭管是不是说相声行业的,或者是想学相声的,说我给三爷买点嘛儿呢,他抽烟不抽?我说你甭打这个鼓儿,他抽也不抽好烟,一直是恒大,别的他不抽。想讨他好,你就夸他段子那点儿小节骨眼儿,只要到那儿,“老爷子那年我听您那个,你往后撤一步,眼那么一看他,就不一样,别人说没这点儿”,一说那劲头和效果哇就上来了,这一下骚着痒处了。他一听就来劲儿了,给他送多少酒、多少烟,甚至是给钱都没用,不拿那当回事。这里外插一件事:有一个建工俱乐部的一名业余演员叫李浩然,他现在要活着就七十四、五,八十来岁。比我父亲小二十多岁。
主持人:算晚辈了。
马志明:晚辈的晚辈,是赵佩茹的学生。我印象里我们家座上客就是他,业余说相声的,是个电工,听相声听的深。他每次到家来都下午三点来钟,他一来我爸爸那钟点儿睡会儿觉,晚上有演出。我妈妈就叫,“大个儿,大个儿”,管我父亲叫大个,“浩然来了”。赶紧,给他沏那茶,一般人没那待遇。然后,爷俩坐那聊段子,李浩然是文哏,他分析老爷子这段子,聊到五点多,告我去燕春楼端四个菜,我拿着饭盒端菜回来爷俩喝点酒。他来没买过东西都空手,但老爷子美极了,为什么?他说的都是老爷子心里想在这个地方下功夫的,用个新的,他都知道。有的人说,您说那段把我乐坏了,当时不乐,我一出去就乐了。这话听太多了,骚不着他痒处。唯独说到他点子上的人,你只要能理解他,他心里最美,拿你当座上客。在相声届,别管是哪位,多大腕儿上我家来都不管饭,就是侯宝林大师来了,也就是“他得在这吃饭,你看看给他做点什么”?我妈妈有病,我只能买一斤羊肉包饺子,我和面,侯先生赶皮儿,我包,这就是最高待遇了。
主持人:我最近看到《天津日报》的一篇文章,题目特别吸引人,叫作《相声就是马三立》。
马志明:这话是马季先生的话。在老爷子告别舞台时马季在台上说什么是相声,马三立就是相声;什么马三立,相声就是马三立。还写了一幅字,老大一人多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主持人:今天跟您聊,我觉得这两句话是对马老一生最好的评价,或者说是一个概括,而且马老把相声当作自己一辈子的信仰了。
马志明:他这种信仰对我有影响。开始我想已经灰心了,爱怎么的就怎么的吧,反正也不让上台了,最后能给我搁到煤铺给人称煤,我就挺高兴的,我绝对想不到还能回到舞台上。他跟我说,你只要活着就得有信念,信念支撑着你,你如果都万念俱灰了,你多余活着,白浪费粮食。
主持人:马老身上永远有一种正能量,永远有希望,有一种信念在支撑着他走下去。
马志明:在业务上没有脾气。比如老爷子攥底,大轴儿最后一段,前边儿演员给刨了,把他里面的包袱、精华给说了,也有是无意,也有是发坏,看你最后怎么办,这在文艺界经常的。就跟武生大会,翻跟头,都翻绝了,最后看你这个角儿翻什么,三百六也翻,大步桥,小步桥,一切的回笼都翻完了,看你怎么办,你要没能耐,你跟我翻一样,你枉称大角儿,你拿这么多包银,挤对你。真角儿不在乎,我来一个最普遍的全都压下去了,哪怕我就一个前滚翻,你来不好,我这标准的。老爷子攥底,头里你刨去吧,刨完以后还不改活,我还是这活,我能躲着你,那就是经验,脑子里东西太多,我可以不让你把我这个毁了,有的那攥底的坏了,没法演啦,他给我刨了,我怎么办呢,他没有过一次。
主持人:没难住过马老。
马志明:而且用不着听活。有的我攥底打头一场就在那盯着,还告诉你别说那个,那个你给我留着。说不该说的话,你要没那能耐你别攥,你又份儿大,又限制这个限制那个,老爷子从来没有,随便。
主持人:每次都能应对自如。
马志明:准让他效果还是很好的,不可能让谁把他说完了,扭头上不去台了。就这里边随便拆,随便改,还不失原味。而且他的段子每一个段子都要有一个正能量,要说明一个问题,我要告诉大家一个道理。寓褒贬,别善恶,起码分辨是非。别听完了,说了半天这是什么,中心内容是什么,不知道,火是火啦,没中心内容。他总得有,就哪怕是《逗你玩》头里面起码宣传一下日日防火,夜夜防盗。他所构造这一段的时候,他准有立意。
我认为一个好点儿的相声演员,想从事专业的演员,必须能创作。如果都是人家的脚本,照猫画虎,人家说完我按他那个学,反正能凑合干,不可能有大成就。比如我跟我爸爸学,包括他动作,有时眼往那看,我如果要学了,那就成滑稽人了,因为长像不一样,观众人缘不一样,积淀不一样,自己的能耐没到那份上。学我者生,像我者死,老爷子经常说,你得领会这包袱、劲头,特别是自己能改活。因为大部分都是观众、业余的创作的,肯定不能拿过来直接念,都得自己改,这是第一步。老爷子的新段子哪一个不是他自己改的?老段子已经不符合时代了,一些旧语言,你再说人们不懂,你得随着时代改,如果你就死学,就没有效果,没人听。
主持人:很多人对您那段《纠纷》印象特别特别深,很多人认识马志明马老师也是从这段作品开始的,那是您哪年创作的?
马志明:好像是在1984年底、1985年初创作的。我们在中华演出,就是在南市口那,下午演完了晚上还演,有时候晚上不演我就上人民剧场那看电影。我爱人和孩子总住姥姥那,我回家没有饭,白天演完了,斜对过儿有一小回民饭馆,弄三俩蒸饺,吃完了干嘛去呢?就上和平路治安派出所,因为都熟,到那一块儿聊聊天,喝点茶,另外就是不是有意识的采访。那什么事都有,办户口的,调解矛盾的,碰过这么一档事,然后我就还往派出所坐着去,马路上有打架的就看,像“拿拿龙”啦都在马路上学来的,就搁里了,然后给我爸爸说一遍。听完他说,你这警察形象没立起来,他带着国徽,他代表政府,你把他得树立有幽默感、执法严明,他这一句就画龙点睛了。2008年还是2009年,中宣部评金唱片,把《纠纷》定为金唱片。
主持人:这是大奖呀。那当年马老看过您这段《纠纷》后,是不是寄予很高评价,很肯定。
马志明:不是最高,他说还行,他说这段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是照原来的格式,肯定我这点。这种使法单口创新,不错。他认为最好的是《五味俱全》,写武侠小说骗钱那个。
主持人:观众最认可的还是《纠纷》,影响力大。
马志明:这个贴近生活。写小说那个有许多人不看武侠小说,不是很普遍的东西,生活的东西,司空见惯的,比较容易抓观众。
主持人:如果用一句话、两句话来概括马氏相声,您怎么解释?
马志明:就贴近生活,不是单以包袱赢得观众,但包袱一出来必响。为什么?和观众有呼应。我也这么想,我见过这路人,但没有把他们集中凑在一块儿,你这一说,对,真实,观察生活细致。另外一个他在传递一些知识。包括过去传统相声也有忠孝结义、孔孟之道这些东西。
主持人:现在一些年轻相声演员要延续马氏相声风络,您对他们有什么建议?
马志明:我认为马氏相声第一要传承老爷子对艺术的执着,百折不挠的精神。第二学他在艺术上的精益求精,研究的劲。这种精神和传统相声技巧的继承,掌握了这个,再有这种精神,再学老爷子这种使法,那就是马氏相声的继承人。不一定我们家儿子、孙子,尽管到我这辈,太爷、爷爷、我父亲、我第四代了,马六甲就必须干这个吗?那倒不一定。因为老爷子过去在笔记本上写着“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