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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一个永恒的孤独者

2013-09-23 来源:潇湘晨报

  “有一千个读者(观众)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照这句话,我们都可以把自己看成是一千分之一个“哈姆雷特”。这非常好理解,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从他身上看到躲藏在灵魂深处的自己。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哈姆雷特。

   

  傅光明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现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常务副主编、中国老舍研究会副会长。著有《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老舍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书信世界里的赵清阁与老舍》等。译有《古韵》《观察中国》《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等。

  挖掘人性深处的隐秘世界

  即便我们不能说《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剧作中最伟大、最震撼人心的一部,但可以明确,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创造的最伟大、最永恒的一个戏剧人物。从诞生的那一天起,他就像莎士比亚一样,不仅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千秋万代。只要人类存在,他的灵魂便永远不朽。莎士比亚在他身上挖掘出了人性深处最丰富、最复杂的隐秘世界,在我看来,莎士比亚是要把他塑造成一个永恒的生命孤独者。

  不管莎士比亚创作哈姆雷特父亲幽灵的灵感从何而来,其在剧中的作用非同寻常。因为刚出场时的哈姆雷特只是一个被自杀念头所笼罩的忧郁王子。试想,如果他父亲是自然死亡,他无疑就有可能很快自杀。理由很简单:身强体壮的叔叔当了国王,短时间内他没有继承王位的可能,这不能不使他十分郁闷;欲火难耐的母亲迅速改嫁,整日与叔叔放荡不羁地沉浸在情欲的快乐之中,这使他异常愤怒。莎士比亚当然清楚,在极度的郁闷和愤怒之下,随便哪个肉体凡胎选择自杀,都没有什么稀奇,何况一个气质忧郁的年轻王子。

  因此,莎士比亚把幽灵的出现设定为整个戏剧冲突的导火索,换言之,哈姆雷特之所以成为哈姆雷特,便在于这个幽灵,在于这个幽灵只对他一个人倾诉了被当今这个头上戴着王冠的、邪恶的国王叔叔谋杀的真相,激起他复仇的意念和决心,使厌烦了周围一切的他有了活下去的理由。然而,无论他怎样卧薪尝胆,最后得以杀叔报仇,当上国王,这样的复仇都仅仅是“福丁布拉斯式”和“雷欧提斯式”的复仇。莎士比亚在剧中写这两人的复仇,或许是要有意保留一些“复仇悲剧”的影子,更重要的当然是为哈姆雷特的复仇做陪衬。

   

  1879年英国演员亨利·欧文饰演的哈姆雷特

  在剧中,福丁布拉斯的父亲被哈姆雷特的父亲所杀,他理应复仇,正如哈姆雷特要为被叔叔杀死的父亲复仇一样。但两者截然不同。老福丁布拉斯是在丹麦、挪威两个国王间认赌服输的押注对决中,被对手公开杀死,属于公仇结怨。而当福丁布拉斯王子的叔叔、现任挪威国王获知此情后,对他进行训诫和责罚时,他便发誓痛改前非,不再与丹麦为敌。最后,主动放弃复仇计划的福丁布拉斯,在哈姆雷特死后继承了丹麦王位。而哈姆雷特王子的叔叔、现任丹麦国王克劳迪斯,是谋害王兄的残暴凶手、夺权的邪恶奸贼、娶嫂的淫荡乱伦者。这既是家仇私怨,也是国仇公恨,这样的复仇自然绝无丝毫放弃的可能。

  再来看雷欧提斯的复仇。不管是否误杀,他的父亲波洛涅斯确实为哈姆雷特所杀。当克劳迪斯告诉他真凶是哈姆雷特后,他怒不可遏,立刻发誓复仇。而且,为能杀死仇敌,他竟逾越人性底线,认可了国王“毒剑+毒酒”的阴谋,直到最后被自己的毒剑所伤,才良心发现,道出实情,在悲愤、悔恨中死去。

  事实上,福丁布拉斯和雷欧提斯,两人都是一种血气方刚、毫不犹豫、情急忘智、无所顾忌、直截了当的公然复仇,或说是符合“复仇悲剧”的那种血腥、残忍的复仇。当然,如果莎士比亚只让哈姆雷特去简单完成这样的复仇,那他也不过是一个“复仇悲剧”的写手而已。莎士比亚的伟大恰恰在于,他把老旧的哈姆雷特从具有北欧海盗式或中世纪色彩的复仇英雄,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文艺复兴时代温文尔雅的、高贵的人文主义者,在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富于理性和启蒙的人性光辉,直到今天,还在熠熠闪烁。

  永恒的“哈姆雷特问题”

  因此,莎士比亚要让哈姆雷特截然不同于一个立刻行动的、单纯的暴力复仇者,而必须面对自我设置的人性与道德两难。这似乎也可以简单回答一下莎士比亚为后人留下的那个最核心的“哈姆雷特问题”——为什么他不立刻报仇?

  说到这儿,在我们比较哈姆雷特的装疯与奥菲莉亚的真疯之前,先来回答这样三个问题:哈姆雷特是真的疯了,还只是一时装疯?哈姆雷特是真爱奥菲莉亚吗?如果是,他对她为什么如此冷酷?

  哈姆雷特的问题在于他能以非凡的聪明才智事先看清楚每个问题所具有的利弊两面。他非常了解自己,深知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无法抑制愤激起来的情绪,所以才会事先跟好友霍拉旭等讲明要装疯。但他的疯话又时常是那么的清醒、深刻、睿智,同时又尖酸、刻薄、阴损,不仅毫不顾忌弦外之音,甚至唯恐别人听不出他的话中话、话外音。因此,他假装疯狂的古怪行为非但没能起到遮掩的作用,反而使克劳迪斯更加提防、担心,很快决定将他“驱逐”,并借英格兰国王之手杀他,以绝后患。

   

  《哈姆雷特》版画,(法)德拉克洛瓦绘,19世纪

  在奥菲莉亚的眼里,这位她深爱着的哈姆雷特殿下一定是真的疯了,否则,她自己不会疯,因为哈姆雷特的疯意味着她再也不可能与他相爱。她父亲的死,不过是导致她发疯的外因。显然,在奥菲莉亚心里,她的父亲无法与哈姆雷特同日而语。

  不过,奥菲莉亚的确不幸。哈姆雷特为了让人相信他是真疯,主要方法便是对心爱的奥菲莉亚变得异常冷酷、残忍,对她说的话几乎字字句句都如刀似剑。而单纯、善良的奥菲莉亚那柔软的内心和脆弱的理智,却无法承受从这位心仪的王子、钟情的偶像、相爱的恋人嘴里说出这样冷漠无情的话。她眼见哈姆雷特“彻底地毁了”,自己的神经也随之彻底崩溃。莎士比亚无疑要让“由毛茛、荨麻、雏菊和紫兰编成的花环”作为她曾经相信和经历过的爱情的象征,并让她唱着悦耳的歌谣,与花环一起随水流消失到永恒。

  哈姆雷特无疑是爱奥菲莉亚的,正如他在奥菲莉亚的葬礼上跳入墓中所说:“把四万个兄弟的爱加在一起,也赶不上我对她的爱。”他会为她哭,为她打架,为她挨饿,为她撕碎衣服;他愿与奥菲莉亚一同埋葬,让他们的坟墓高耸入云。但他十分清楚,甜蜜芬芳的爱情与血腥残忍的复仇不可兼得。显然,他认为替父报仇远比与奥菲莉亚相爱重要,而爱情会成为报仇的羁绊。对于哈姆雷特心底的这份苦衷,奥菲莉亚无从知晓。

  我想,“哈姆雷特问题”或许是一个生命的孤独者所面临的永恒问题,这在今天依然如是。莎士比亚在第五幕开场创造性地增加的旧《哈姆雷特》剧里没有的哈姆雷特手托约瑞克骷髅所说的那两段并不太长的独白,或许可以充分说明这一点。他要用这位老哈姆雷特王在世时曾欢蹦乱跳而此时已化为一具骷髅的小丑约瑞克,来阐释生命无常在瞬间带来的生死幻灭。这两段台词,可能直接与埃塞克斯伯爵被砍头和南安普顿伯爵被囚禁相关。

   

  1801年英国演员肯布尔扮演的哈姆雷特,(英)托马斯·劳伦斯绘。资料图片

  曾几何时,比伊丽莎白女王年轻34岁的埃塞克斯伯爵,从19岁时蒙受恩宠,抑或曾与女王真心忘年相爱十余载,情海爱怨,绵绵可期。但他最后计划推翻女王(也许仅仅是要控制女王?),因策动叛乱失败,终以叛国罪被女王下令处死。1601年2月25日,巨斧挥了三下,埃塞克斯伯爵人头落地,时年34岁。(有学者说埃塞克斯伯爵是莎士比亚创作哈姆雷特的现实生活中的原型,或与此有关?)比莎士比亚小九岁的南安普顿伯爵,也曾是女王的宠臣,因喜欢戏剧,热爱诗歌,还是一些诗人、剧作家的赞助人,包括赞助莎士比亚,而且,俩人还有可能是同性恋人。他因卷入埃塞克斯伯爵的叛乱,被判终身监禁,直到詹姆斯一世继位,才从伦敦塔中放出。

  也许我们有理由做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推断,1601年正创作《哈姆雷特》的莎士比亚,是在埃塞克斯伯爵人头落地之后,写出了哈姆雷特对着约瑞克的骷髅所说的这段话:“原来这儿挂着两片嘴唇,我不知亲过它们多少回。——现在,你还能挖苦人吗?还能蹦蹦跳跳吗?你的歌呢?你那些随口编出来、常逗得满座闹哄哄的戏谑的笑话呢?你没留下一个笑话,来嘲笑一下你现在这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吗?完全打不起精神了吗?现在,你就到哪个小姐的闺房去,告诉她,哪怕她把脸上的脂粉涂到一寸厚,最后还是要变成你这副样子。”也许,在莎士比亚眼里,埃塞克斯伯爵之于女王的关系,正如约瑞克之于老哈姆雷特国王?

  紧接着,莎士比亚又让哈姆雷特对霍拉旭说,一千多年前死去的亚历山大大帝的枯骨,如今更有可能被人用来堵啤酒桶的窟窿:“亚历山大死了;亚历山大被埋葬了;亚历山大化作了尘埃;尘埃就是泥土;我们和泥,把泥土化成黏土;他既变成了黏土,为什么不会被人用来去塞啤酒桶的窟窿呢?至高无上的凯撒,死后化尘埃,/尘埃和成泥巴拿来补墙防风吹;/啊,那曾经让世界敬畏的尘埃,/如今补在墙上抵御寒冬的狂风!”

  显然,这幅肖像,既是哈姆雷特,更是莎士比亚。幸运的是,我们今天还可以用莎士比亚来填补精神世界的窟窿,当然也可以用他来抵御各式各样世俗的风寒。

  哈姆雷特的复仇行动为什么总是“延宕”不至或“迟疑”不决?这既是《哈姆雷特》的一个核心问题,也是全剧的焦点。要弄清这个问题,必须了解莎士比亚和《圣经》的关系。首先从《创世纪》来看,《圣经》母题的启示对莎士比亚写作《哈姆雷特》的影响显而易见。莎士比亚根本是直接把《创世纪》中上帝创世后两个对人类未来影响深远的《圣经》意象,巧妙而自然地转化为《哈姆雷特》的剧情。

  第一个是撒旦的引诱。我们都知道,在上帝之国伊甸园,蛇先后引诱人类始祖夏娃、亚当偷吃生命树上识辨善恶的果子犯下原罪,蛇因此被视为恶魔,或魔鬼撒旦;亦被看成与光明相对立的邪恶、黑暗之源。撒旦成为“最邪恶者”的代称。当幽灵向哈姆雷特详述被谋杀的经过时,里面出现了两条蛇,一条是自然界的毒蛇,被克劳迪斯用来误导世人;一条就是“头上戴着王冠”的魔鬼撒旦——克劳迪斯自己。当哈姆雷特通过“戏中戏”确定克劳迪斯为真凶之后,便同父王一样,认定他就是一个最邪恶的魔鬼的化身。

  第二个《圣经》意象是“该隐杀弟”。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把这手足相残的情节改成了弟弟杀兄,自然也与“原型”剧情相符。克劳迪斯对这《圣经》的意象也十分清楚,当他试图靠祷告求得心灵的安慰时,说“我的邪恶之气已上达天庭;谋杀亲兄,名列远古最受诅咒的恶行之首。”

  莎士比亚想说,不仅丹麦国原有的“伊甸园秩序”像上帝之国一样,被一条“头上戴着王冠”的蛇打破了,而且,这条蛇就是杀了“弟弟”的“该隐”。在哈姆雷特眼里,这个旧有秩序被毁坏的丹麦,已变成了“一座监狱”;“一座荒芜凋敝、杂草丛生、毒草肆虐的花园”。

  对于哈姆雷特,最重要的莫过于确定父亲的幽灵所说是否真相。他在这个时候不立刻动手复仇的“延宕”也好,“迟疑”也罢,还都是理性和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无法确知这个幽灵到底是“一个善良的灵魂,还是该诅咒的恶魔”。难以理解,难以解释的这个不立刻复仇的“哈姆雷特”问题,在于他“捉住国王内心的隐秘”之后,也发了誓,却一再“延宕”“迟疑”,以至于他不断用犀利言辞的鞭子抽打自己。

  此时,他在被动地等待!按人之常情,或说按“复仇悲剧”的常理,他都没有理由等待。因为父王的幽灵明确告诉他,“谋杀已是罪不容诛,而我所受的这一谋杀,更是最邪恶、最离奇、最丧失人性的。”

  那他在等什么呢?父王的幽灵已经说得很清楚,“兄弟的一只手,一下子就把我的生命、我的王冠、我的王后全夺走了。他甚至把我临终忏悔的机会也给剥夺了。”哈姆雷特会担心炼狱真的存在吗?1517年宗教改革以前的罗马天主教认为人死后邪恶的灵魂直接下地狱,神圣的灵魂则直接升入天堂,而大多数半善半恶、亦善亦恶、兼善兼恶的信徒,都会进入炼狱。炼狱是地下一所庞大的监狱,灵魂在此接受刑罚,直到将其在世间的孽债偿还,将灵魂的污点烧净。尽管炼狱里的灵魂最后都会得救上天堂,但在脱离炼狱之前,却要遭受跟地狱一样的折磨。而且,这样的折磨常被教堂的壁画和天主教牧师们描绘得极其可怕。牧师时常提醒教徒,有罪之人在炼狱中的剧痛,要超过世间最大的苦难所带来的煎熬,也就是幽灵所说他将随着黎明的到来,要“回到硫黄的火焰中去遭受痛苦的煎熬”。

  然而,虽然莎士比亚没有明说,但在马丁·路德执教并发起宗教改革的德国威登堡大学深造的哈姆雷特,对马丁·路德的主张应该是熟悉和心仪的。比如关于死亡,马丁·路德强调死亡是甜蜜的熟睡,是上帝让人的身体得到充分的休息;在哈姆雷特看来,“去死,安然入眠,——不过如此。”但他紧接着道出了人的最大纠结与困惑,或干脆说是人类面对死亡选择是否自杀时的“延宕”和“迟疑”。这是哈姆雷特,也是莎士比亚,同时还是“延宕”至今的我们共同的纠结与困惑。

  因此,尽管马丁·路德明确提出“炼狱是不存在的”;按照莎士比亚时代新教的官方说法,幽灵也是根本不存在的。“延宕”的莎士比亚,还是让哈姆雷特有了同样的“延宕”。所以,一方面是父王的幽灵说“你必须为他所遭受的那最悖逆人伦的邪恶谋杀复仇。”另一方面却是哈姆雷特反反复复地“迟疑”。本来,当克劳迪斯祷告时,哈姆雷特可以轻易杀死他,一剑完成复仇。但他想的是,父亲的幽灵来自炼狱,而又正如幽灵所说,炼狱让他感到“最可怕的”是克劳迪斯“甚至把我临终忏悔的机会也给剥夺了,我还没有领圣餐,没有接受临终的涂油礼。”这使他必须带着尘世的罪孽去面对上帝。而若在此时杀掉祷告中的罪大恶极者,一是反而成全克劳迪斯直接上天堂,二是此时此刻的血腥复仇可能会让自己进炼狱,遭受那“最可怕的”煎熬。

  等待,而非“延宕”

  因此,哈姆雷特在等待,在等待“更恐怖时刻的到来”。是的,对他来说,最合适的机会,是在他复仇的那一瞬间,让克劳迪斯的邪恶灵魂一下子便直接“堕入地狱”,永劫不复。

  说哈姆雷特“延宕”,不如说他在等待,只不过他的等待完全是被动的。即便在他从偷取的克劳迪斯写给英格兰国王的国书上得知克劳迪斯要借英王之手杀死他之后,他复仇的意志和勇气更加坚定,可如果不是克劳迪斯最后利用雷欧提斯又一次主动为他设计好了“比剑+毒酒”杀他以绝后患的圈套,他还要继续等待。

  他到底在等待什么呢?在第四幕第四场,当雷欧提斯率众冲入城堡,使者说:“世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创世之初,他们好像对已有的传统、习俗全然不知,要一切推翻了重来。”这句话预示着,“上帝之国”秩序恢复与重建的时机将要来临。而何时到来,只有上帝知道。在第五幕第二场,哈姆雷特答应了国王派来的小丑奥斯里克与雷欧提斯比剑之后,对霍拉旭说:“我们不必害怕预兆。一只麻雀的死生,也是命由天定。命定现在,就不在将来;既不是将来,必是现在;哪怕现在不来,将来总要来,还是听天由命吧。”显然,他把复仇时刻的到来也交给了上帝。这时,他已把克劳迪斯当成了残暴、嗜血的罗马人,他要像耶稣基督一样,等待着“走向十字架”。

  与其说哈姆雷特深感时代错乱、道德沦丧、社会凋敝、礼崩乐坏,想要负担起重整乾坤的使命,不如说他更希望自己成为耶稣式的伟大英雄。他要在一个上帝选择的时刻,去完成博爱与宽恕、复仇与救赎、毁灭与复活的基督教主题;只有在这样的时刻,那最邪恶的杀父凶手才能得到公理的惩罚,他的复仇也才是公正的。

  其实,在《哈姆雷特》一剧中,并不缺少爱。哈姆雷特的父亲在世时,爱他,他也爱父亲,在他眼里,高贵的父亲是真正的男人,是希腊诸神风采的集合;父亲爱王后,尽管王后在他死后迅速改嫁,但他的幽灵只命哈姆雷特向真正的魔鬼凶手复仇,而不能让王后受到丝毫的损伤;哈姆雷特的母亲爱他,他也爱母亲,他把自己对母亲的爱和母亲对克劳迪斯的欲截然分开,他对母亲的愤怒,也完全是因为她那无法克制的肉欲。而对于母亲,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对儿子的骨肉挚爱终究战胜了情欲,当哈姆雷特痛斥她并告知一定要为父报仇之后,她并没有去充当一个告密者(此处也显示出,王后对于克劳迪斯的谋杀亲夫并不知情),使哈姆雷特得以完成“被动的”复仇;哈姆雷特与奥菲莉亚,彼此相爱;波洛涅斯深爱着他的一对儿女雷欧提斯和奥菲莉亚;雷欧提斯与奥菲莉亚兄妹,彼此相爱。

  由此,不难看出,《哈姆雷特》的悲剧力量恰恰在于,莎士比亚要让所有这一切的爱,都因为那个最邪恶的人形魔鬼——国王克劳迪斯,被毁灭、埋葬。当然,克劳迪斯也有爱,但他的爱完全是基于贪欲:对情欲的贪婪,让他爱以前的王嫂、现在的王后;对权力的贪欲,驱使他谋害了亲兄。他更爱的是戴在国王头上的王冠。

  魔鬼是一切罪恶之源。为了更深入骨髓地刻画这个魔鬼,莎士比亚让他先披上了“光明天使”的外衣,一如《圣经·新约·哥林多后书》所说:“连撒旦也会把自己化装成光明的天使。”马丁·路德说:“我们会发现他(魔鬼)是一国之君或王子,他们不仅借动物还借人之外形说话,而且现在更多地借助于后者。”莎士比亚执意要塑造的,就是这样一个作为一国之君的魔鬼。他常常在“天使的外衣”上写满了善,但他骨子里却充满了恶,在他完成了杀兄、娶嫂、篡权的魔鬼恶行之后,他命宠臣波洛涅斯和哈姆雷特的两位同学旧友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坦恩不断试探、窥测哈姆雷特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以及疯狂背后是否隐藏着“阴谋”;当他决定了要借英格兰国王之手杀掉哈姆雷特,便露出了与杀兄时一样的狡诈、狰狞、残忍;当他想出要利用雷欧提斯再次借刀杀人,又对雷欧提斯表现出了虚伪至极的真诚。他希望把哈姆雷特之死制造成“一场意外”(在此又侧面显示出,克劳迪斯对格特鲁德王后爱儿子,并非毫无忌惮;也再次暗示,格特鲁德对克劳迪斯害死先王确实不知情。)最后,他担心雷欧提斯比剑出现闪失,抹了毒的剑也不能置哈姆雷特于死地,又事先预备下一杯酒,并极其自然巧妙地往酒里投放了一颗带毒的珍珠。

  当克劳迪斯的邪恶到达了顶点,哈姆雷特复仇的时刻自然到来,同时,这也是《哈姆雷特》一剧悲剧的顶点——除了霍拉旭,所有的人都死了。而霍拉旭放弃自杀,仅仅是因为哈姆雷特临终前的恳求。哈姆雷特要通过他向世人昭示,他的复仇是出于要重建“上帝之国”的公义。他要以一种耶稣背负十字架的自我牺牲,救赎自己的同时,去救赎世人。这样的救赎,以及对“上帝之国”秩序恢复与重建的憧憬、期待,在福丁布拉斯最后继承丹麦王位上得到了现实的体现。

  对生命的叩问

  事实上,《哈姆雷特》的关键问题,在于对生死的反思。第五幕第一场开篇的墓地一场戏,堪称精彩的神来之笔,也是诠释哈姆雷特作为一个生命孤独者思考生命的点睛之笔。他对着掘墓人手里的一个骷髅说:“现在这蠢驴手里摆弄的也许是个政客的脑袋;这家伙生前可能真是一个欺世盗名的政客。”“从这命运的无常变幻,我们该能看透生命的本质了。难道生命的成长只为变成这些枯骨,让人像木块游戏一样地抛着玩儿?”

  最后,我们回头看哈姆雷特在第二幕第二场,面对着受克劳迪斯委派、前来刺探他内心隐秘的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坦恩,他坦诚地表示自己百无聊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心绪是如此郁结,以至于在我眼里,这承载万物的美好大地,不过是一处贫瘠荒芜的海角。”接着,他说了那段著名的独白:“人类,是一件多么伟大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无穷的能力!仪容举止是多么的文雅、端庄!在行为上,是那么的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又是那么的像一尊天神!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

  不错,他极力赞美了人类自身。但他思考、反问的是,“这个尘埃里的精华算得了什么呢?”

  今天,一个生命的孤独者,同样会做这样的思考,同样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作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的人类,在宇宙和万物的无限时空里,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粒尘埃。或者,换句话说,人类中的思想者一定是孤独的。

  在这个意义上,哈姆雷特并不孤独,我们会时时与他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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