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欧阳修以学者身份参与书法创作,苏东坡则以文士身份成为书法界公认的宗师,那么在黄庭坚的书法中,我们不但看到了前二种因素的存在,还发现他的艺术家气质显然发挥出更为重要的作用。《李白忆旧游诗》《诸上座》作为他的书风中最富于浪漫气息的例证,在宋代书法中具有第一流的影响。
浪漫气息首先在书体的选择方面露出端倪。黄庭坚是宋四家中唯一以狂草驰名的—当然不是说苏、米、蔡没有草书作品,而是说在宋代书坛上,黄庭坚是狂草艺术的代表人物。他于此道是钻研日深、研究极广的,并且,在《李白忆旧游诗》中,我们还看到了一种文字内容与线条形式之间的微妙吻合。诗自是李白佳作,一副浪漫敬侧、醉轻王侯的滴仙人派头。而且长歌回转,变化诡异不可速测。“清风吹歌人云去,歌曲自绕行云飞”,这样奇特而富于想象的诗句,在抽象的狂草中取得了高度的和谐与流通。山谷在一泻千里的连贯结构中采用各种对比的形式:忽而长、忽而扁,忽而左倾、忽而右斜,起伏跌宕,舒卷多姿,充分反映了被太白诗中意境所感染和鼓舞后在书法上流露出来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高昂情绪—从文学形象到书法形象的浑然一体。与他的另一卷草书《竹枝词》相比,后者虽然也保持了奇诡变幻的面貌,但在结构上和用笔上却平和多了,至少很难窥出奔放、热烈的特点:是山谷在书写时有意区分出内容上的不同,或是不同情绪导致了不同风格的出现?
线条遒劲而如此健逸,不禁令我想起了他在笔法上的新追求:“高提笔,令腕随己左右。”这种盘旋回顾的线条,不以高提笔为之恐难有如此空灵的韵致。此外,由于执笔高而不拘滞于笔压,遂使得点笔皆有一定方向性,每点皆烁烁有亮度,也堪称是此卷用笔之一绝。能从掷地有金石声的点笔中看出“亮度”来,可称山谷狂草之知音。又如,在肆意舒展纵横的线条开张中,我们是否也可以感觉到如《座鹤铭》等楷则对他的深远影响?
明人沈周跋卷后有云:这是山谷在“深契藏真之法而自人神”的作品。笔力恍惚,出神人鬼,谓之草圣宜矣”.遍观唐代狂草之后,确实唯山谷能存亡继绝,在他以后,杰出的狂草家真是百不一见矣!
据沈周的跋文,我们还知道了黄庭坚草书风格变迁的几个转变阶段。这是一段十分具体的叙述:
尝记元佑中,子瞻苏公、穆父钱公同观公挥翰作草于宝梵僧舍,子瞻叹赏再四。穆父从旁日:若见《自序》真迹,当更有得。公一时心有所未平,绍圣请黔中,始见石扬休《自序帖》,纵观不已。顿觉超异,乃服穆父之言也。观此卷信是绍圣后所书者,几与藏真合作。
说黄庭坚《李白忆旧游诗》是与怀素“合作”,怕未必然,因为黄庭坚的草书又有了一种新的格调,最低限度,也是在顿挫起伏方面更有拓展。但既都攻草书,时代分属前后,谓为有承传关系,也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