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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审判的古老猴戏艺术

2014-10-30

 

  由“生猴”到“艺猴”,要经过多年的驯养,与人类的情感交流更不可少。(南方周末记者 王轶庶/图)

  12岁的艺猴阿丹,在主人因涉嫌非法运输珍贵野生动物罪被带走后,“自然”地死去。与动物保护、城市管理等现代文明的冲突,古老的猴戏艺术濒临灭绝。

  阿丹本来只在表演中“死”去。双手反绑、蒙着面的猴子跪在地上,耍猴人依《猴法》判它“死刑”。玩具枪射击后,猴子应声倒地。表演在围观者的哄笑声中结束,“溜子”们开始绕场收钱。

  最后一出戏

  鲍凤山把出门的日子定在了6月23日,按老黄历上的说法,农历五月二十六,宜祭祀出行。

  他和弟弟鲍庆山分别在自家的正堂里烧了香,带着3只猴子——12岁的“阿丹”和它的一对子女,磕头拜了财神,出了门。

  在南阳汽车站,兄弟俩碰见田军安、苏国印和他们的3只猴子,也准备到东北去。四人结伴而行。

  装在铁笼子里的猴子,和塞满衣服、道具的化肥编织袋、拉杆箱,都挤在大巴车底下的行李库内。

  鲍凤山2012年之后才开始乘坐大巴车外出。耍猴人以前为了省钱,更愿意扒火车。有人因此被撞残,有人甚至丧了命。

  猴子们早已习惯了这样惊险的旅程。每次阿丹一看到火车,就自己先爬了上去。它随主人闯过全国二十多个省份。那时连锅碗瓢勺、被子等也会捎上。

  整整两天后,到达两千多公里外的哈尔滨。一个国际会展正举行,听说查得严,滞留几天后,四个人踏上了去牡丹江市的汽车。

  到牡丹江已经是7月9日。四人住进了市文化广场附近城中村的旅店,房费每天15元。鲍氏兄弟和3只猴子挤在一个十多平米的房间。

  在扒火车的年代,耍猴人往往寄居在火车站附近的涵洞下。几块砖头垒起锅灶,几根木柴便可以烧火做饭。

  当天下午,鲍氏兄弟在牡丹江市文化广场铺开了场子。52岁的哥哥鲍凤山是“掌班”和“把式”,负责耍猴、开地。47岁的弟弟鲍庆山负责看管行李和收钱,行话分别叫“看挑儿”和“溜子”。阿丹和一双儿女表演。它们才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12岁的阿丹尤其引人注目。“敬礼、向右转……”听到主人发出信号,它马上就能领会:翻跟头、倒立、握手。观众欢呼声越大,它越来劲儿。

  不过,戏开锣没多久,“大盖帽”来了:“不能在这里耍猴”。在耍猴人眼里,不管是城管还是警察,反正穿制服的执法人员都叫“大盖帽”。

  鲍凤山不得不收场。过去的经验是,等“大盖帽”走了,再杀回来。

  7月10日中午,鲍氏兄弟又来到广场上。这天阿丹的表演似乎更受欢迎。不到两个小时,鲍庆山收到了八十多元钱。

  不料,“大盖帽”又来了,来了两个。警察怀疑猴子有病。鲍凤山摸不出动物检疫证,只能理论:“我的猴子没病。”

  耍猴人和猴子一起被装上了车,拉往牡丹江市人民公园。鲍凤山察觉情况不妙,下意识地拉了一下拴在阿丹脖子上的猴纼。猴子龇牙咧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厄运降临。

  “自然死亡”

  在牡丹江市森林公安局,鲍凤山“戴着手铐脚镣”,被审讯了4个小时。之后,其他的耍猴人也被抓来拘留。

  他们后来才知道被抓的理由是:“涉嫌非法运输珍贵、濒危野生动物”。他们携带的6只猴子均为灵长目猴科猕猴,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

  耍猴还要办运输证。“三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鲍凤山说。

  他的口袋里只有一张《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2004年5月21日河南省林业厅颁发的。鲍凤山用了10年,遇到“大盖帽”时,他总拿出这张奖状般大小已有多道皱痕的证书当护身符。

  如果严格按照规定,“合法”耍猴还得走这样的程序:文化广场管理方邀请鲍凤山表演,并向黑龙江省林业厅申请,黑龙江省林业厅批准后向河南省林业厅发函;鲍凤山拿到邀请函和相关资料后,再到所在地县、市林业部门逐级审核,最后由河南省林业厅审批发放野生保护动物运输证。

  “除了严格的审批程序外,野生保护动物运输证对运输路线和时间还有诸多限制。”新野县林业局一名官员说。

  耍猴人难以理解这么复杂的手续,理解了也做不到。流浪是这项民间艺术自古以来的常态,走到哪,演到哪。“像要饭的一样”,驱赶、辱骂甚至被打,都是常事。最大的威胁,还是“大盖帽”。鲍庆山的邻居杨林贵前些年在成都火车北站被没收了7只猴子,两年的辛劳付之东流。

  鲍凤山最挂念的还是阿丹。没想到,一关就是近两个月。2014年9月23日,法院认定他们构成非法运输珍贵野生动物罪,考虑情节较轻,决定不予刑事处罚。

  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猴子。6只猴子在主人“失联”后,被拴在了牡丹江市人民公园里。12年来,这是阿丹第一次和主人分开。

  在去公园的路上,鲍凤山越走越慌。在看守所里,他就听人讲,“人民公园有一只大猴子太凶被打死了”。他只剩一丝残念:希望不是阿丹。

  然而,他还是认出了那具冻僵的尸体。猴子被打死后,冻在了公园的冰柜里。鲍凤山抱着阿丹哭了一场,“公园的人说是自然死亡,与他们无关”。

 

  猴王阿丹死后,鲍家兄弟失去了演猴戏的主角,剩下2只小猴。(南方周末记者 王轶庶/图)

  传承

  阿丹没能魂归故里。9月25日,鲍凤山牵着两只小猴,将它们的父亲埋在了牡丹江山边的荒地里。

  这样的“忠臣”死后,本该葬在村里猴王庙的后边。但公路运输不允许。

  鲍湾村位于河南省新野县县城北部的樊集镇,几乎家家能耍猴,是远近闻名的耍猴村,但不是猴戏的发源地。流传的说法是,这里的猴戏源自“东乡”——当地人对白河东岸里沙堰、施庵两镇的称呼。

  一位70岁的老耍猴人说,起初“东乡”的耍猴技艺概不传外,“连猴子都不让牵”。鲍湾村人是通过跟东乡的亲戚混饭吃,在帮忙“看挑”时暗中学会的。而耍猴技艺在发源地逐渐失传,却在鲍湾村扎根并一代代传了下来。

  鲍氏兄弟年轻时就跟父亲带着猴子走南闯北。分家时,父亲给兄弟三人的财产中,一人有一只小猴子。

  鲍凤山对分到的那只小公猴宠爱有加,曾一度闭门在家专职驯猴,还为它取了个时尚女孩才有的名字“阿丹”。四年后,从见人就露出凶残牙齿的“生猴”到艺猴,“阿丹”成了角儿。

  对于农户而言,一只艺猴的重要作用丝毫不亚于一个成年劳动力,价格可与南阳黄牛比高低。阿丹最拿手的是骑自行车和接飞刀。这是它4岁时,鲍凤山步行到7公里外的村子,花了两千多元学费请来老“挑子”教的。“骑自行车教了二十多天。”

  “这个猴子从小就聪明、通人性,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鲍凤山回忆说。到左邻右舍串门,阿丹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邻居会专门拿出花生或者糖喂它吃。

  不管外界怎么看,在村民心目中,耍猴曾经是体面的工作。它让这个村庄比

  周边先过上好日子。在很长一段时间,外地的姑娘要嫁到鲍湾村,都会先问一下男方家里是不是耍猴的。

  这次去东北,是鲍氏兄弟今年第二次出门耍猴。如候鸟一般,耍猴人每年通常出门三次:春节后出门,麦收时回家;收完麦子出门,秋收时回家;种上麦子出门,春节时回家。

  对于这些农民而言,耍猴一度比种庄稼更重要。鲍湾村的耕地多是沙质土壤。鲍凤山所在的8组,每口人只分到9分地。最艰难的时候,他同时供养着上大学的女儿和读高中的儿子,“一天挣不到钱,一家人就没法生活”。

  阿丹撑起了这个家的希望。如今,鲍凤山的儿子和女儿都有了稳定的工作,孙子也四五岁了。但父辈们过往不传外的耍猴手艺,基本已经终止。

  鲍凤山原本打算不再跑江湖了。这几年耍猴下来,虽然平均一天可以挣到一百多块,但已不及城里瓦工或保安的收入。最关键的是:耍猴成了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职业。

  耍猴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有人估计,鲍湾村的耍猴人剩下四十多个,而几年前的数据还是五百多人——相当于全村总人口的五分之一。

  2009年6月,“新野猴艺”项目被列入了“河南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是,政府的努力似乎也难以挽回它衰落乃至灭绝的命运。

  而现在的猴戏,已不是真正的猴戏。

  “审判”

  阿丹表演的节目,在过去连杂耍都算不上。传统猴戏的情景,只留存在老人们的记忆里。

  祖辈们耍的猴戏,叫“啃脸子”:根据耍猴人的唱词,猴子会打开戏箱,戴上不同的面具,再把面具放回戏箱子内。

  “猴戏出在沙堰镇,三国遗迹天下闻,关公鏖战鹊尾坡,徐庶走马荐诸葛。”当耍猴人唱出这段关公的唱词时,猴子就会自己拿出关公脸的面具戴上。有的猴子还会骑在狗或是山羊的身上表演。

  在扒火车之前,鲍凤山的父辈——改革开放后鲍湾村的第一代耍猴人,仍沿袭着古老的习惯。他们挑着箱子,牵着猴子和狗,从老家出发,走到哪就耍到哪。“挑子”的称呼也源于此。

  常年行走江湖,形成了耍猴人的禁忌。即使是挑担子,也“有着很深的讲究”。两个箱子,盛放道具的为头箱,放衣服杂物的为角箱。头箱只能在前,换肩膀也必须保持。老耍猴人严肃地说,休息的时候,他们宁愿坐地上,也不能坐到头箱上,“这不仅不吉利,也是对猴王的不敬”。

  耍猴人口中的猴王便是“孙悟空”,他被供奉在鲍湾村东头的猴王庙里。耍猴人出门耍猴前,都要带着猴子来猴王庙敬上三炷香,磕头膜拜,以此祈求外出平安顺利。正月初一、十五,村里还会举行祭祀。

  在颠沛流离中,耍猴人与猴子同住同食,相依为命。有时候耍猴人要把第一碗饭端给猴子,“它是挣钱的功臣”。

  鲍凤山记着,只有在文革中猴子才被人打死过。鲍湾村的多名老耍猴人说,当时不允许外出卖艺,猴子被认为是浪费粮食,当做敌人杀掉了一批。

  老耍猴人张志忠在接受一名田野调查学者的访问时说,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要用榔头砸死一只猴子,第一次没砸死,猴子还站起来给人敬了一个礼,第二次才被砸死。

  失去了阿丹,鲍凤山的猴戏没法再唱下去。以前,阿丹只是按照他的安排在表演中“死”去。

  耍猴最后的一个节目是“枪毙猴子”。猴子被耍猴人打了之后,捡起地上的玩具刀试图报复,被耍猴人活捉。双手反绑、蒙着面的猴子跪在地上等待耍猴人的审判。一顿数落后,耍猴人会宣布猴子违反了《猴法》而执行枪决。

  耍猴人拿着玩具枪对猴子射击后,猴子应声倒地而“死”。表演在围观者的哄笑声中结束,“溜子”们开始绕场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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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