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头条汇总
年夜饭是对故乡的一种执念(图)

作者:蔡哲轩 · 2015-02-04 来源:凯风上海

  

   我出生在上海的海宁路上,但自小会说一种不属于这个城市吴侬软语的方言,也从小就吃一种和这个城市浓油赤酱不同的菜系。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虹口区的这个区域,是上海的一大广东人聚居区,我身上有一半广东人的血。既然流着广东人的血,大约就有两样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对吃的爱好和对传统的坚持,而此两样在类似我家那样的在上海的广东移民后代尤甚。这种近乎“执念”的习惯到了每年过年的时候达到顶峰,而年夜饭就成了在上海的广东移民家庭里一种“仪式”——虽然自我外祖父母那一代就没有回过广东,虽然我爸爸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上海本地人。

  可是上海广东移民的年夜饭是并不易的,因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尚是物资匮乏的时代,交通也未见发达,物资流通哪有现在“全国包邮”那么简单,广东的食品很难在上海买到——为了这一顿年夜饭,老广们唯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于三十年后的我而言,那些年的年夜饭早已被胃酸和记忆消化殆尽,但是磨灭不去的,是家里人为年夜饭做的那些繁重到难以想象工作,最后的那一顿年夜饭之轻重,反而早已不成比例。的确,这世上还没有什么困难能够挡住广东人那颗为吃甘愿付出一切的心。

  我家年夜饭的准备工作至少从过年前一个月就开始,涉及冷盘、荤、素、汤、点心等各个层面,大小不下十余种,列举几个最典型的例子好了。

  年夜饭和春节时节的汤,以菜干汤最为常见,菜干和瘦肉一同煲的汤,用“满室飘香”形容绝不为过,而且菜干的香味是一种“奇香”,和普通食材的香味很不相同,甚至和新鲜青菜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晒菜干其实算是所有工作里最简单的一项了,从菜场买来青菜,下沸水汆过后,用大号缝被针和棉纱线从菜心处将一棵棵菜依次穿起,然后一组一组挂到晾衣竹竿上,浩浩荡荡架出南窗。接下来就是上帝保佑靠天吃饭了——在晒菜干的十天半月内,必须天天是有太阳的晴朗天,这样晒出来的菜干才会香气扑鼻。如果这段时间里下了雨,手脚慢半拍没来得及及时收,这些菜干立刻就发霉,前功尽弃重头再来——对于上海这座冬天极其“湿冷”的城市而言,晒菜干是对广东移民的一个巨大考验。成功晒好的菜干最好放入铁皮饼干桶里密封,以菜干自身的香味焖出更多香气,到熬汤时拿出来,菜干在嗅觉上已是令人无法抵挡的“尤物”。

  菜干要太阳晒,香肠腊肉则要避开太阳风干。香肠的肉馅要肥瘦得当,肥肉多口感差,瘦肉多则柴,咸淡调味也是长年苦练的技巧。肠衣一般店里有现成的可买,但也曾逢上连肠衣都没得卖的急景残年,那就要真的去买了猪肠,把组织和污物都洗刷处理干净晾干备用,其工作量和辛苦程度是属于“不堪回首”级别的。往肠衣里塞馅的过程现在回想起来颇有点cult 片的意味:用铁皮漏斗撑开肠衣的一端,将肉馅一点点挤进去,后面的肉馅把前面的往肠衣深处推,伴随着肉馅的腥膻味道和在肠衣里行进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香肠在一点点鼓胀成型。每隔五六公分左右,用棉纱线扎起,将来这就是定量食用的标准。肉馅塞完后,再用以小圆木桩和缝衣针自制的“戳洞器”在香肠上戳若干透气孔,和菜干一样挂上晾衣竹竿,但要架出北窗,借凛冽西北风吹干。自家制的香肠是有多好吃,那真是只有自家人才能体味,煮饭的时候放上一根,不管最后谁享用这根香肠,反正全家的饭都已经是喷香的了。

  冬天家里的晾衣服竹竿再多也不够用,一根根全叫菜干、香肠和腊肉等等自制食品占了去。好在当时上海卫生和取暖条件普遍较差,上海人冬天不像现在那样可以天天洗澡,所以晾晒衣服的需求也不大,这才能成全了这一排排食物的生产。一户人家晾出这一竹竿一竹竿的食物已经算是一幅奇景,但别忘了这一片居民区住的大多是广东人,家家都为了春节的口腹之欲进行类似的食品生产,可以想见那时弄堂里是何等热闹,又带着些竞争和比赛的心理,你家香肠做得比我家靓,我家的品种就要比你丰富,而他家不声不响地,做得却都是更吃功夫的失传“绝活”……

  主菜之外,广东人对点心也有几乎变态的嗜好,每年为了春节,家里光糕类就要做三四种,为的是取“步步高”的好意头。如今走进上海任何一家茶餐厅都能点到的萝卜糕,当时必须要自家做才有的吃。萝卜糕以籼米为最重要的主料,这籼米的处理就是一项超重体力劳动——得上石磨。为了每年一次做萝卜糕,当时家里常备一口大石磨,现在估算起来100 斤总是有的。用水浸的籼米磨出米浆——这活全家只有我爸这个顶梁柱才能干。吃辛吃苦磨出米浆后,再要用布袋挂晾一夜,让多余水分沥干。把一百多斤的米浆提起来这又是一次重体力付出——再之后的繁琐步骤,那就是妈妈的事了。被上海人称为“洋西米”的籼米,曾一度因为利薄而在上海无处可买,这可急坏了一众广东人。最后还是我妈机灵,发现上海的某些传统早点需要用籼米来做,所以就大清早跑去相熟的早点摊软磨硬施“乞讨”了籼米回来,这也真是广东人为了吃连尊严都不要了的鲜活例子。

  体力和尊严也还是次要,在上海人的广东人为了年夜饭,可能还要“犯罪”。以广东传统习俗而言,大年初一必须食“斋”。这碗斋虽然都是素食材做成,但几乎样样都是贵价之物,其中有一款叫发菜的,因为粤语谐音“发财”而成为斋里面必须添加的食材。可是发菜产自西北地区,收获一两发菜就要毁坏十亩草场,破坏环境的能力非常可怕,因此国家多年前就明令禁止不得销售发菜。只是这真的难为了广东人,为了每年春节的斋里的这几克好意头,老广们挖空心思搞发菜,有时难免会越政策红线。现在我每次去香港,再紧的行程都要想办法挤出时间去上环买发菜,然后每次过海关都胆战心惊、肾虚冒汗。

  也不敢去想,我家是如此,而这城市有多少广东人移民,每家都在坚守着粤人老饕留下的年夜饭传统。广东人是上海开埠后第二批数量巨大的移民群,为这城市的商业、金融和娱乐等支柱产业立下了无可磨灭的功绩,而在活生生的生活里,这群家乡话里已经掺杂着“格么”、“得伐”等等上海习惯的外乡人,就是以这样的对食物的不变执念,在每个春节里慰藉回不去的遥远乡愁。

分享到:
责任编辑:金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