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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以色列人总是雄踞读书榜的榜首

2015-04-11

犹太人把律法写在羊皮卷轴上代代相传,你看到的正是其中的一个。

  十分钟的车程后,我们来到一处车辆辐集的路口,久违了的大城市嗡嗡噪音在我耳边奏响。拉菲猛地向右一扭方向盘,我们从一块写有“Melhavia”字样的绿牌子下一闪而过,几株粗如牛骨一般粗壮的桉树在岔路上逢迎,顿时,周围重归安寂。静不下来的是拉菲,他把车开得飞快。

  “我一定要给你看看,哈,我一定要给你看看。你等着。”拉菲是Melhavia的老居民了。从黑发小伙到现在的白头大叔,他的相貌,在我想来没怎么变化过,依然是目光炯炯,满口白牙。60年代,他跟着村里的一位著名剧作家学着写剧本和排戏,剧团排的戏里最有名的一出,全国二百多个基布兹,都派人来观摩和研讨。拉菲一直到六十多岁,还在张罗剧团的事。现在,他要转型当一个小说家。在泽埃夫家里,拉菲越聊越激动,因为他完全没有到,我几乎把以色列当今最好的作家全都读过了一遍。奥兹、格罗斯曼、梅厄·沙莱夫、泽鲁亚·沙莱夫、阿哈隆·阿佩尔菲尔德、约书亚·凯纳兹、A. B. 约书亚、耶胡达·阿米亥、埃弗莱姆·基雄、埃特加·凯雷特,至于获1966 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以色列文豪级人物约瑟夫·阿格农,我坦陈自己了解不多,但我谈的阿格农作品的特点,以及他的作品为何不适合翻译,还是让拉菲无法淡定了。

  “好吧,”他嚯地站了起来,脑门中央一绺鹰嘴般的白发晃了晃,“到我家去!你知道得太多了,我只有给你看看我的小说了!”

  以色列是个好读书的民族——是的,谁都这么说,每一份关于大众阅读数据的红黑榜里,以色列铁定占据红榜的一席,一般来说还是榜首;每有人愤怒地谴责我国国民阅读习惯之差,以色列就成了那个可恶的“邻居家的孩子”:“我们人均一年读不到两本书,看看人家以色列,人均一年六十四本!”

  “你们读书真多,”路上,我重复了从媒体上看来的老生常谈,“听说以色列的人均阅读量世界第一。”

  拉菲紧绷着嘴唇,翻了一下白眼。“第一?哈,我们根本消化不了那么多书。”

  对赞美和客套,以色列人的免疫力很强。他们认为,外人的赞美说明他不了解他们,只能弹弹路人皆知的老调,聪明,勤奋,善于赚钱,有信仰,等等,这份榜单还在一步步拉长。随着科技进步、创业热升温和儒商精神的传播,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把以色列奉为神话。

  “消化不了?”

  他这个说法吸引住了我。拉菲咳嗽了一声。

  “咳,我们每年新出图书一千六百种,我们国家的希伯来语人口五百万。哪里读得过来那么多新书。”

  “那……那怎么办呢?”

  话题不知不觉地转了向。我从没有想到过,新书太多,大众读不过来,居然还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政府出面呗,”拉菲说,“政府还能做什么。现在在搞促读活动。以色列的书本来已经很便宜啦,现在你花一百谢克可以买到大约四本书,真是便宜呀。”

巴黎街头的希伯来语书店,一个犹太老人正在离开。

  我想起曾在离这儿不远的阿弗拉公交枢纽总站,看到一个流动书摊。摆了一百来本旧旧的希伯来语书籍,你可以买走一本书,看完了还给书摊,再换一本拿回去。这个制度是促读活动的一部分。一个据说人均年读书量六十四本的国家,还要这么卖力地推动大众阅读。

  “可是作家就不高兴了,”拉菲接着说,“他们不希望自己的书变成活动的一部分,卖得太便宜。好几个名作家联名抵制呢。”

  “拉菲,”我说,“你明明知道新书都过剩了,干吗还要写新书呢?”

  “唔。”

  他吭了一声,车子刹住了。我们早已进了村,溜过一个旧水塔,在夹道的松树和野蓟之间开了一百来米远。Melhavia一词出自旧约圣经,意思是“上帝的广阔原野”,已有近百年历史,这里住过的最有名的人物是以色列的第四任总理、著名的“中东铁娘子”果尔达·梅厄。在村里的一个纪念廊上,贴着一些早已发白的梅厄夫人的旧照片。我早就发现,以色列人不怎么看重照片,他们宁可弄一只谁都看不懂的雕塑来纪念某个历史性的时刻。

  拉菲的家就像一个森林里的小木屋,墙板和地板都是黄澄澄的耀眼木色。茶几上放着一些书。普通以色列人家里,囤书数量似乎都差不多,能看得见几排书架,放书的规模限制在不妨碍日常生活起居的范围内。我刚坐下,拉菲就把壮实的身躯伏在了书架上。

  “好极了,还有一本。”

  他几乎是撞着走过来的,两只脚仿佛要从拖鞋里跳出来。这是拉菲的第一本小说,在他六十六岁的时候出版。封面上是一片像素很低的灰色,中间有一只黑色的鸟在飞,鸟的上方有两个希伯来文单词。他拈出一支钢笔,翻开封面,一支破碎的小调从他鼻腔里钻出来。

  “里奥,”他咬着笔杆子,眼睛半闭,“要我给你写句什么话吗?”

  “啊,您随意。”

  厚待突如其来,我毫无心理准备。

  “OK,那我就写……”

  “拉菲,”我善意地提醒,“你忽略了一个细节:我是看不懂希伯来语的。”

  他好像没听见似的:“我写‘致Leo,为了我们共同的希伯来文学’,好不好?”

  “太……太沉重了点吧。”

  “我也这么认为,”他说,“那我写‘为了一段美好的谈话’,嗯?”

  “好吧,但是……”

  “Good,”拉菲直起腰来,“现在,让我跟你说说我写了点啥吧。”

  我的兴趣也上来了,正襟危坐。

  “你熟悉《圣经》吗?我们犹太人的《圣经》?”

  《圣经》分为《旧约》和《新约》,《新约》是基督徒的《圣经》,《旧约》成书更早,是犹太人的《圣经》。《旧约》里讲述了上帝创世的故事,讲述了人类先祖亚伯拉罕的故事,亚伯拉罕生以撒,以撒生雅各,雅各生约瑟,这就是关于犹太人祖先一脉的传说。还有摩西率犹太人出埃及、诺亚方舟、大卫射杀哥利亚、所罗门等等著名的故事和人物,都是出自《旧约》。我说不太熟悉,只是知道一些有名的故事,比如以撒献祭……

  “Great!”拉菲叫道。

  以撒是亚伯拉罕的儿子。某日,上帝传话给亚伯拉罕,要他把以撒绑起来送给他做燔祭。亚伯拉罕服从了,把儿子带去了指定的地点,捆起来,挥刀正要砍,天使及时驾到:好了好了,现在上帝他老人家相信你是听他话的了。亚伯拉罕再一看,儿子安然无恙,捆起来的是一只羊。这个故事被后人一遍遍地研究、阐释、解读:亚伯拉罕为什么一声不吭就从了?上帝为什么要考验他?亚伯拉罕是否事先就知道上帝不会让他绝后?《圣经》是一个开放的文本,引出了无穷无尽的讨论,犹太人辈辈读《圣经》,琢磨文本里大量含糊隐晦的地方,养成了喜欢究问、辩论的习惯。

  “我的这本小说,”拉菲举起他的书,“你听好,就是对以撒献祭故事做的一个改造,原先的故事里没有女人,我的小说里面设计了一个女人……”

  我知道置身异域,言行必须小心谨慎。我栖住别人的家,总是尽量早起,不想看到主人在替我张罗食物,打扫屋子。我让自己始终看上去意气风发,好奇心满满,吸收所有来自他人的信息,响应别人的召唤。犹太人尤其在乎语言和交流,你可以文不对题,自说自的,但你必须看着和你讲话的人的眼睛和脸。

  可惜,在盯住拉菲的脸二十分钟之后,我终于绷不住了,而这时,他才刚刚讲完他对故事中的以撒心理的分析(他虽保住了性命,却毕生难忘父亲挥刀砍向自己时的眼神)。我的注意力开始无法对焦,又过了一会儿,神智都恍惚了起来,我的身子打晃,几乎要在他的沙发上斜着倒下去。

  他及时用一声“Sorry”让我清醒过来。

  “对不起,拉着你听了这么久,”拉菲说,他玩着手里的笔。我揉揉眼睛,他仍然坐在那里,还沉浸在对自己创作过程的回味之中。

  “So……”

  “So……呀,我都说了一个小时了!”他叫道,“我的第二本小说是新出的,还没给你看过呢!”

  拉菲说他有四个孩子,至于太太和他在农庄除了搞戏剧还做点什么,他都讳莫如深。“很可惜啊,”他说,手上已经拿了一本新书,同前一本差不多厚度,“你看不懂,这本里面有很多关于性的内容。”

  他的新书都堆在屋子的一角,约有百十来本,一个伏地灯打在上面煞是好看。拿走顶上的一本后,拉菲仔细敲敲书堆的边缘,让它们保持整齐。这本新书的封皮仍然是浅灰色,不过设计显然用了一些心思:设计者提取了一个海报栏的意象,封面上印了许多被撕掉的海报留下的残片,仍是一股苍凉深邃的味道,让人想起流逝的时间、记忆和遗忘,完全想不到内容如此香艳。

以色列的街头艺术节,人们分享交换彼此的作品

  拉菲对这个封面很满意,设计灵感得自他在Melhavia的一位朋友。“他也在写书,写一本传记。”

  “谁的传记?”

  “我们村里有位诗人,八十多岁了,很有名,你知道吗?叫图维亚,他是一个捷克斯洛伐克移民,跟我们非常熟,他写了很多诗都是关于基布兹生活的。我的朋友在给他写传记。”这个文人圈子在我脑海里清晰了起来,真不能小看藏龙卧虎的Melhavia,事实上,不能小看任何一个普通的以色列村子。

  我假装认真地翻着他的新书。希伯来文书写是从右往左的,印刷体的顶部连在一起,犹如一排家用简易挂钩,也许,要知道犹太人的思维方式和习惯为什么和我们相反,可以从他们的书写方式中找出些许答案。单从外围了解,就像看一卷充满异域风情的画轴一样,只能有一个肤浅的印象。我试着问个敏感的问题:“书好卖吗?”

  “不容易。”

  拉菲撅着嘴,自己又拿了一本翻着,然后丢回到书堆上。

  “在这边登个广告,你得付钱,还得找名作家替你写书评,”拉菲说,“我哪里请得动阿摩司·奥兹呢?虽然我认识他,可是认识他的人多啦。在我们这里就是这样,没有好的作家给你作证,你的书很难会有人重视。”

  “嗯,”我说,“还是我的老问题,明知道读者读不过来那么多书,你为什么还要写呢?何况……”

  “烙!”拉菲打断我,他说的是“lo”,即希伯来语里的“no”,这意味着我惊动了他潜意识里的东西。

  “一个人总得做点什么吧。”他说。就是这么奇特,拉菲的话让我想起了以色列的国宝级作家——埃弗莱姆·基雄写过的一个故事。

  一名小贩,拎着箱子,挨家挨户地推销货品,楼里屋主们早就认得他,也总是把他拒之门外。叙事人“我”有一天见小贩又来了,动了恻隐之心,打算买他几件东西。他说:“给我一片剃须刀片。”

  小贩像是没听见:“尼龙牙刷要吗?”

  “我”重复了一遍:“我说了,给我一片剃须刀片。”小贩继续王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说塑料梳子,一会儿说卫生纸。“我”火大了起来,一把夺过他的箱子,打开一看,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小贩生气地说:“从来没人买过我的东西,所以我干吗得把所有的东西全带上?”

  “那你干吗还一家家地跑呢?”

  小贩露出一副“你问这种问题不觉得羞愧吗”的表情,厉声说:“一个人总得谋生呀!”

  犹太人的道德观是,你可以挣不到钱,但你不能不去挣钱。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有挣钱的基因吧,“穷忙族”这一说,在他们这里并不成立。什么叫“穷忙”呢?忙而穷又不是可耻的事,可耻的是不去忙,是懒惰。至于你说,没钱也没市场,你忙个什么劲呢?对不起,他们不考虑这一点。Melhavia 的面积,在以色列的集体农庄里属于较大的,有近千人口。悠久的历史为村里留下了不少旧建筑、旧水塔常常迎来慕名的参观者,还有一所足可称作文物的集体食堂。按照拉菲的说法,Melhavia 的成年人里有三分之一以上都在写书。

  “好吧,他们都写点什么呢?”

  “很多人写童书,”他说,“还有很多人写回忆录。六十岁以上的人,一半写回忆录,还有一半在等着给那些写不了回忆录的人编回忆录。你把他们的书拿到一起看,就会发现这里那里出现的人,名字都差不多。一个人回忆他的祖母,另一个人回忆他的老师,再来一个人回忆他认识的老邻居,其实,哈,写的都是同一个人。”

  回忆录写得再乏味,也总有人感兴趣,因为以色列人还喜欢搜集关于这个国家的各种口述史。也许,国小民寡历史短的好处就是让人愿意做这些工作,你只需付出有限的精力,就能为自己的国家写成一部微观的大事记。历代政界名人的名字出现在几乎每一本回忆录里,未见得是作者很关心政治,只因他们无论多么小心,都绕不开这些姓名罢了。

  我有点明白,为什么以色列人总是雄踞读书榜的榜首了。这些人不单爱写,还能感受到来自那些辛苦的写书人的压力:如果不使劲读一些,多么愧对那些作者!我也有点明白,“人均六十四本”这一数据是怎么出来的:假如一个受访者回答“我今年读了六十四本书”,也许他真正读过只有十本,其他五十四本是他认为自己即将读、或者“有可能”读的书。他们宁愿多说一点。他们宁愿告诉别人,自己忙于一件没有经济回报的事,而不是在做一桩仅仅冲着丰厚报酬而去的事。

  “我不写回忆录,我写小说,”拉菲合起书页,走到他的书堆那里,“这些书我都要寄到美国去,我儿子在那里,他说:爸,你多给我一些小说,我给你在美国推广,我会用上所有我能想到的办法。”

  大概这是一个难成气候的作家的最后一搏了。我提议说,他应该找人把小说翻译成英文:“或者去找一位有名的作家替你写个评论?”

  “做不到,”拉菲抿着嘴说,“名作家都没空来搭理我。老实告诉你,七八年前我还跟阿摩司·奥兹有联系呢,我给他的《爱与黑暗的故事》写去了读后感,过了一个月,他居然回复我了。可是现在你还想找他,就不可能啦。”

  这么说我还是幸运的。8月下旬,奥兹回复了我发去的求见邮件,委婉地告诉我说他近两个月都没有时间接待外人。我体会着拉菲的遗憾,掂量着“snobbish”(势利)一词的分量。我早就知道,以色列人评价别人是非常小心的,读书和写作涉及道德,你用怎样的语词评人论事,首先暴露了你是怎样的人。

  我们走进了暮色里。那架古老的水塔背对着霞光,只留了一个高大的黑影。拉菲没请我吃饭,而是开车送我回去。我们坐进车里时,他碰了下车顶盖上挂着的一串菱形的陶偶,他说他每次没了灵感,就碰碰这东西。我们重又回到来时拐弯的那个交通要岔。

  “图维亚,你可以去查查他,他现在可有名了,国家级大诗人,也许是国际级——奥兹那个级别的。”他说。我觉得可以说出一直忍着没说的话了。

  “人一旦成了名,都会变得很……snobbish 吧。”

  “烙——”

  他拖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长音。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我在表达对他们整个作家群的偏见。

  “不——怎么能这么讲呢?你看,”他拍拍仪表板,“奥兹已经七十三岁了,他必须要计算他精力的分配。我还能开车送你回家呢!我才七十岁。”

读书的以色列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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