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文化历史  >  史说轶闻
古籍书店之衰是否是历史的必然

作者:韦力 · 2015-05-22 来源:南方都市报 [微博]

  “核心提示”:中国唯一的这家遗产书店,其兴也勃,其败也忽,仅几年时间,就关门大吉了,将店堂的内部进行了改造,做出了隔断,出租给了不同的商户,变成了当今最火热时髦的画廊。

   

  《欧阳文忠公集》,(宋)欧阳修撰,宋庆元二年吉安周必大刻本一册白麻纸蝴蝶装。

  这部宋版是宋代的原蝴蝶装,过了八百多年,仍然保持着初始的装帧状态,确实是罕见难得。而这些书,都是出自中国书店大库,可惜我跟此书无缘。

  宋版书的残本,在中国书店的善本库中,并不是什么珍罕之物。时间不用说得太久远,即使在十六七年前,他们也能拿出近百种来做展览。1999年,时任中国书店总经理的鲁杰民先生,带着李美琦等数位门店经理到美国考察旧书店,当他们观察过美国文化遗产书店后,大受启发:历史如此短暂的美国都能搞,为什么我们不能搞。在这种宏大的历史观激励下,转年中国第一家文化遗产书店,就在琉璃厂西街开业了。开业的当天,很是热闹,门口站满了翘首以待、等着冲出去抢书的蠹虫们,待我赶到的时候,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当时,店方为了照顾重要客户,会让几位大户提前进入店内尝鲜,而书友间最痛恨者,莫过于别人比自己先挑选,因为领先一步,就会变成步步领先,先挑与后挑,在书友们看来,那区别比上天和入地还要大。我当然不能免,也盼望着能够得到围棋中讲究的先手。既然已受店方之邀,那也就别装着扭捏作态,于是努力挤过人墙,想进入店内。无意间,闻到身后有人冷冷地说:“VIP来了,众人回避。”这等刺耳讽言,让我实在不能迈开步,只好停在原地,混同群众般地站在人群中,等待领导讲话。我为这次脸皮薄后悔了许多年,不是痛恨自己盗亦有道,而是痛恨那些先我而入者。等到各级领导讲完话,季羡林先生剪完彩,我随众人冲进去时,书架上可卖的书,仅剩下了一半。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开业之时喊了一嗓子坏我好事的那位就是王洪刚。他说当时看着我往里走,很多书友都在底下议论,这个人肯定不会跟大家一起等待。他果然看着我要挤过人群,实在气不过,就喊了一嗓子,没想到我真的不往前走了,于是他跟旁边的书友说,这个人是坏人堆里的好人。其实从实质上而言,我也算不上好人,因为已经提前做了暗度陈仓的事,比现场先进去半小时性质还要恶劣。但怎样个暗度陈仓之法,真实的情况打死你我也不说。此店开业后,对业界影响极大,全国的许多媒体都在谈论遗产书店这个话题,看来鲁总当初的设想与目的果真达到了。虽然店名全称是文化遗产书店,但书友们习惯把它简称为遗产书店,店方对此不是很乐意:我们都还活着呢,怎么能叫遗产书店呢。

  其实书友们很看重遗产书店开业时的抢先得书,除了尝鲜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特殊原因,在此店开业前的几个月,大家就传说,为了引起轰动效应,中国书店会拿出大批的好书来上市。在中国,小道消息永远比大道消息更接近真实,结果更证明了小道消息的权威。中国书店这次的上架之书,全部是“古小库”所藏的善本,此次竟然拿出来了一半古小库珍藏的家底。并且书友们打听到,古小库家底的另一半也将陆续全部拿出来。中国书店是中国最大的古籍书店,它所库存的线装书系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储存量最大者,其库存分为普通线装大库和善本书库。当然这里所讲的普本和善本,那是几十年前的认定标准,随着时代的变化,从国家定级标准上来说,那些普本也渐渐地升格到了善本。于是店领导派出专员,长期从浩如烟海的普通线装中,按照新时代的标准,挑选出善本来。这些挑出来的书,单独地放在一起,这个书库就称之为古籍善本小库,简称为古小库。古小库的负责人是田洪生先生。有一次聊天时,田先生跟我感慨说,自己费了十年之力,从大堆中挑选出来的善本,让遗产书店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卖出去了一半。开业之时,大家抢书的凶猛劲,看来店方事前没有估计到,于是有些店员开始说闲话:这种卖法,用不了几天,中国书店就被卖光了。可能是这种闲话起了作用,虽然遗产书店的架子上空了一大半,但再没有用新货补充上来,古小库的另一半终于没有拿出来应市。众多书友的愿望落空了,在此后的日子里,只能拾人、也可能拾己的余唾,在大家挑选过无数遍的书中,接着翻来拣去,劣中取优的自我说服着。

  其实遗产书店开业时的善本书来源总共有两个渠道。一部分就如上次我说是古小库所出,这部分用来上架出售,还有一块是从善本库中拿出来的,这一部分原则上不卖,用来陈列在店里的橱窗内。这里所指的橱窗,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门店临街的那几个展示窗,遗产书店是用近半的面积拿来作为展览区,因此,遗产书店在定位上,不仅是一家商业性的书店,它同时还承担着向世人展现中国文明史的重任。既然有这么高的定位,那店里当然要拿出与这个定位相匹配的好书,所以橱窗里展示的善本,仅宋元刻本就有几十种之多,用这些书跟古小库的那些书比起来,当然高大上太多了。其实,把这两种反差较大的书,摆在一个殿堂内,是件很折磨人的事,一边吃狗剩,一边强迫性地让人看着满汉全席,这种玩法,就是虐待人。我每次到店里选书后,都会忍不住地扒着玻璃窗看里面的善本,像狗见了骨头一样,来回逡巡着,那垂涎三尺的丢人形象,以至于让店员们都觉得惨不忍睹。某天有一位店员实在忍不住了,偷偷地告诉我:“您想办法去疏通关系,如果能找到大领导,这些展品也不是铁定不卖。已经有人买走几部了。”闻听此言,让我一激灵,快速地把橱窗再看一遍,果真有几部书的原位置上,已经换上了其他的书。再细看,我暗恋的那本周必大刻本《欧阳文忠公集》还健在。于是,提到嗓子眼里的心又放回原处。

  周必大乃是宋朝的宰相,他在晚年告老还乡后,从事刻书活动。周必大所刻之书,有两部最为著名,一是《文苑英华》,这部书的宋版二十年来,出现在市面上者仅一册,最终被一位新加坡的华人花了一百三十多万元买去了。此事至今,已过了十八年,再也未能出现在市面上。周必大刻的另一部名书,就是《欧阳文忠公集》,据说这部书也最能代表周必大刻书的风格,可惜的是,这两部书我手中都没有。有时我在想,自己也号称是个藏书爱好者,但历史上最有名的书,没有几部在自己手里头,这样的结果,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爱书人吗?感慨自己技不如人,钱也不如人,真真觉得活着没什么价值,那种颓废的挫折感,真觉得无脸活在这个世上。

  跟不熟悉的人套近乎,这是我的短板,历练了几十年,依然还是小学没毕业的水平,但是为了书,我只能委屈自己自认为高尚的心灵。奴颜婢膝地托关系找领导,总算勉强答应卖给我一些展品,本以为终于能够得到心仪之书了,然而领导的脸,像天气预报那样没准。正当我得意忘形之时,上面下了个令,橱窗里的书不再展览,更不能出售,全部收回总店善本库内。那一瞬间,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乞丐捡到了枚鸡蛋,正联想丰富地在脑海中构建那理想蓝图时,一失手那枚鸡蛋摔破了。

  2000年春,中国书店的拍卖图录封面,就是我所心仪的那部周必大刻本《欧阳文忠公集》,这也是我第三次在拍场上见到该书。这三次每册的卷数都不同,真不知道中国书店存着多少册这部书。此书第一次出现在拍场中,是1995年的中国嘉德,当时的成交价是二十二万元,后来彭震尧先生告诉我,嘉德的那一册,也是中国书店送拍的。嘉德公司开办古籍大拍的前几年,中国书店在货源方面给它提供了很大的支持。1998年春,此书第二次出现在海王村拍卖场中,起拍价是二十万元。当时我很想得到,现场仅我一人举牌,然而中国书店的一名店员却一直跟我在争抢。此店员有些面熟,我看着他一下下地在跟我对着举,到后来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把脸转了过去,不再看我。这样明显的托儿,让现场的人都笑了起来,我也不想再费那个劲儿,于是放弃了。事后才打听到,中国书店不想卖出这本书,拿出来上拍也仅是为了充个场子。

  2000年春的这一年,已是我看到的第三册。这次的起拍价,恰好是我上次举到的三十万元。这部书每次的成交价,都会成为下一次上拍时的底价。我猜不出店方的真实心理,是因为嫌价钱拍得不够高,还是举到多少钱都不想卖。这已经不是买书,有些脑筋急转弯的意味,这让我失去了对此书的兴趣。然而,在遗产书店时,只要我看到此书,就会让我燃起对这部名书的占有之欲。只是没想到,多次的相遇变成了多次的无缘。事不过三,现在都已经过了四,不能再对这种无缘的书,抱有任何的幻想了。书世间有百媚千红,我不能只等、等你这一种。

  中国唯一的这家遗产书店,其兴也勃,其败也忽,仅几年时间,就关门大吉了,将店堂的内部进行了改造,做出了隔断,出租给了不同的商户,变成了当今最火热时髦的画廊。二十余年来,全国各地的古籍书店,只减不增,一家家地改弦更张,不是倒闭,就是改卖新书。我每次听闻到这种消息,都会让自己心隐痛阵阵。有时我也在想,古旧书店的消亡,是否真的是历史的必然。我对古书的挚爱,真的有一种今生今世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的心甘。难道我的那种吾道不孤,其实是一种境由心造的幻觉?我真盼望是自己多虑了。

  更多精彩:皇帝的礼物——黄马褂与勋章

分享到:
责任编辑:湖一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