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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的故事(图)

作者:廖旭钢 · 2014-01-09 来源:杭州日报

  从民国中期,一直到解放后的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段,杭州西湖边有这么一座茶楼,从名字里就带着雅:喜雨台茶馆。老一辈棋迷说,杭州的围棋发展,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与现在棋界有着官方的组织,有专门的机构从小培养棋手,有充裕的经费去承办世界级大赛相比,在过去的年代,棋艺的传承主要来自家学渊源,权贵资助,以及民间爱好者自发的交流。因为战乱和社会的动荡,棋的存活过程,显得野性十足,又充满着传奇色彩。 

  为了发掘杭州围棋爱好者和棋艺高手在那几十年中最大集聚地——喜雨台茶馆的故事,我找到了孙义章老人,他高龄91岁,对我打听茶馆的事儿显得很高兴。遗憾的是,他对茶馆的了解,也只局限在解放后到茶馆关闭的这段时间,至于再早,他也只是听老早的茶馆棋友们谈起过,记忆很模糊了。 

  而即便是这样,在我听完老人的讲述后,仍决定尽力,将这有些残碎的故事整理出来,因为它依然鲜活,且非常有趣。 

  8分钱一杯茶进楼看棋,不会下棋的老板开着一家满是棋迷的店 

  喜雨台茶馆最早为谁所开,孙义章已无印象,只知道在解放后,这座茶楼归一位裘姓嵊县老板所有。裘老板很有钱,同时开着厂,经营着好几个街面店铺,开茶馆并非为了赚钱,只为兴致,也可能是老板想沾些雅气吧。在接下来的文中,“裘”和“嵊县”会多次出现,和杭州围棋的渊源不少,可有意思的是,这个茶馆的嵊县裘老板,本身不是一个会下棋的人,也从未动过学棋的念头。 

  喜雨台茶馆的旧址,一说很多人肯定都知道,就在延安路小吕宋的楼上。它之所以会成为杭州棋迷的主要集聚地,主要也是因为地域关系——当时的西湖边是市中心,正经八百的老杭州都住在那儿,家境不错能留下些家学传承的人家,也都在那里聚着。后来杭州官方成立围棋集训队,将首个集训地放在西湖边的青年会,也是这个原因。 

  在孙老人的记忆中,即便拿现在的标准去衡量喜雨台,那也是个很大的茶馆——二楼整层几百平方米的营业面积,最里头的小舞台上,说书人和唱京戏的进行着表演,另一头的棋迷一点不觉受到干扰。茶馆除了下围棋,下象棋的人也有,稍少一些,每天在下围棋的总有五六十号人,碰上休息天,或者有什么棋界大人物造访,下棋或看棋的人更多。 

  在棋艺层面上,杭州本地没培养出什么杰出的大国手,也可能是杭州这地方比较养人吧,国手们会经常来杭州转转玩玩,而这个喜雨台茶馆,是来杭国手必到的一个地方,民国时有着“南刘北过”之称,围棋南派代表人物刘棣怀,就曾造访过喜雨台,并与那里的棋迷切磋数天。 

  裘老板对茶馆的经营方式,简单到了极点——进门花8分钱买杯清茶,其余一切随意,唯不得高声喧哗,至于点心、吃食之类,茶馆一律不售。8分钱是个什么概念呢?解放初期,杭州人一顿早饭也就几分钱,按购买力,差不多是现在五元钱的样子。入棋比较深的棋友,会一下班就匆匆扎进茶馆与人手谈,一两盘后稍稍解馋,起身下楼在小店花两毛钱买碗油渣面权当晚餐,然后返身回馆再战,直到深夜九十点钟。茶馆里设有藤椅,棋迷在休息天泡上一整日,觉得精神不济时,在藤椅上睡个短觉,养足了精神继续下棋。 

  无棋不“彩”,一盘棋能输去小半个月薪水 

  并不是所有人进茶馆,都要花这8分茶钱,有几个棋艺高超的棋友,整日混迹茶馆与人下棋对赌,是不用花钱买茶的,这是茶馆裘老板为招揽棋迷进门,唯一用了心思的地方。因为解放初那会儿还带着从民国传下来的社会风气,以棋博“彩”,是极为普遍的一件事情,上至资本家富二代浙大老教授,下至公司职员建筑工人,都不认为用棋赌博会对风雅本身有什么妨碍。不过,下“彩”棋毕竟不同于坊市间的赌档,棋迷自发的,将赌钱的数量控制在不妨碍正常生活的程度。 

  当时下棋的彩头有这么几种算法:以子论,输多少子给多少钱,比如一分一子,一毛钱一子等;以胜负为底,再加上胜子数,比如两边谈好,盘底为一毛,输一子一分,有一方输了十子,那么金额就是两毛钱;包圆制,一盘棋无论胜负多少子,只给一笔事先谈好的彩头。 

  因为这个彩头,茶馆里的每盘棋是必须都下完的,没有中盘投子这一说,哪怕输再惨,也得咬着牙把官子收干净。 

  有人是专以下“彩”棋为生的。打遍茶馆无敌手的来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这位来先生腿脚不便,每回来茶馆都是拄着拐杖。他在棋盘上出手不凡,颇有小说中隐世高手的风范;棋友间交谈,得知来先生是萧山人,曾在陪都重庆当过大律师,后来解放了,当时的社会已不需要律师。来先生没了工作,回家以下棋糊口度日。棋友问起,来先生的腿是怎么瘸的,后者避而不谈。裘老板怜其生活不易,又是文化人,免了他的茶钱。 

  大部分棋局的彩头只为助兴,也有个别棋局的输赢比较大。比方说高手之间的意气之争,一开始定下的底就比较高,而后一方高手惨遭屠龙,这盘棋涉及的金额就大了,最高能到十几元钱——当时普通人家一个月的薪水也就三四十元,这笔钱等于小半个月的收入,是笔大钱了。 

  据孙老人回忆,当时的人赌品都很好,他在茶馆混了近十年,没见过一起棋迷输钱吵起来的,愿赌服输,乖乖交钱就是了。这个情况跟围棋项目本身其实也有关系——棋艺高下是很明晰的事情,棋盘上没有运气,只有本事,怨不了别人。 

  三个棋迷凑钱请高手,60岁的老头儿在茶楼打了一年多的地铺 

  下棋的人都知道,能逮到机会跟高手下一盘棋,是难得的享受,哪怕输得再惨。孙老人对茶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他和两个棋友合伙凑钱,去嵊县请高手的事情。 

  当时在茶馆,孙老人与两位棋友交厚,一位叫竺源芷,浙大土木系教授,后因为人脉和学历,还当过国家围棋队的总教练;另一位也姓裘,也是嵊县人,裘老板的老乡。三个人某日起兴,决定凑钱请嵊县的高手来杭下棋(嵊县是围棋之乡,马晓春就是嵊县人),他们把目光定在嵊县高手裘仁法的身上(又一个姓裘的)。 

  在茶馆老板的首肯下,三人每家出了十元,共计三十元钱,将裘仁法请来了杭州。裘高手六十岁出头,在茶馆待了数日,乐不思蜀,竟常住不走了,每日也不做别的,下棋赢彩头为生。棋友们得一高手指点,连夸这三位发起者做事“上路”,带动茶馆生意也好了不少,裘老板也高兴,特准高手老乡在茶馆内小戏台上打地铺,不收租钱和茶钱。 

  如果不是后来因为公私合营等一系列社会变革,喜雨台关门,谁也说不清,嵊县裘仁法会在杭州逗留多久。总之这个没心没肺的围棋高手,在茶馆里打了一年多地铺,直到关门那一天。其间也没见小老头儿跟家里怎么联系过。后来,浙江省围棋队在杭州成立,队里有个职业五段叫裘瑜明,那是裘仁法的孙子。 

  有关张李源的一些旧事与棋相识各有各的缘 

  在喜雨台茶馆下“彩”棋,还有“帮彩”的说法,指的是下棋一方想学棋练棋,但囊中羞涩,家中富裕的棋友比较看好他,资助他通过下“彩”棋学习,替他出“彩头”。瘸腿来先生就指导过不少接受“帮彩”的学生,其中一位,就是张李源(杭州市三棋集训队最早的围棋教练,见体育地理前作《棋院三迁》)。 

  孙老人听棋友们说起过,张李源的经历比较传奇——他家中曾经很有钱,甚至跟钱学森还沾着亲,证据是他们家就曾住在钱学森的小营巷故居里头。张李源的父亲在解放前投资修路,路修了一半,被大水冲垮,其父咬着牙把路修完,而家道就此中落。张李源三十岁才接触围棋,按现在的规矩,他是连参加入段考试的资格都没有的,可他凭着过人的天赋,一步步在茶馆下出了名气,据传还被招去跟陈毅老总对局过两次。在得到官方重视后,张李源受聘成为市集训队第一代教练。 

  张李源和瘸腿来先生的对局历程也值得一说——一开始,来先生让他两子,可轻松胜他,后来改成一子,让先……再后来,张李源的棋艺已经涨到和来先生差不多的地步,来先生舍不得这个学生兼对手,可又不能耽误下棋吃饭,便和张李源商量好:赢了张,张给钱,输了,记账,下次赢棋的时候扣。 

  从民国到解放初,一直有个“弈贵棋贱”的说法,意思是,象棋是贩夫走卒们玩的东西,多少有些粗鄙,而下围棋不一样,那是文化人才玩的东西。真实情况是,在战乱和动荡的年代,无论是象棋和围棋爱好者,都没有系统学习,系统竞技的机会,就喜雨台茶馆论,那里聚集了杭州水准最高的一批围棋迷,绝大多数人,都是人到中年,极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了围棋,喜欢了,下上了。孙老人说,他家原先开药馆,里头一个开方子的医生会下棋,他这才开始学的棋,现在想起,那时无论他还是医生,其实都是臭棋篓子。动荡年月,任何人想提高棋艺都不那么简单,除了寻谱寻名师,大多数都是靠去茶馆那样的江湖之地打滚历练,才会有一点棋上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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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