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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波记录乡村中国:俺爹俺娘 吾土吾民

2014-05-17 来源:北京青年报

  记者手记

  2014年,大热的纪录片当然是《舌尖上的中国2》,可是却看到“舌尖”的“老大”陈晓卿接受采访时跟北京青年报记者说:“2013年来最好的纪录片,叫《乡村里的中国》。”

  《乡村里的中国》总导演是焦波。对的,就是拍“俺爹俺娘”那个焦波,58岁的山东人,长一张好像从来就没年轻过的脸,穿一条还是那么“八十年代”的牛仔裤,满脸皱纹慈祥得简直都像老奶奶,说话再大声、语调也诚恳得像所有人在老家都有的那么一个大哥。

  2010年曾为他那些地震孤儿采访他,稿子最后发得惨不忍睹,为此内疚了整四年。想不到再相见,焦老师仍把我的名字叫得跟他的手一样暖。见两次,都是看《乡村里的中国》,一次在祁家豁子大超市旁边的海航影院,一次在东四小街胡同深处的“杂志客厅”。两遍都是举座周遭一起,看得又笑又哭。我自己更加离谱,第二遍比第一遍哭得还厉害,搞得前后左右都递纸巾。

  一部纪录片。而且之前拍电影,焦波是零经验。

  听焦老师长聊《乡村里的中国》,是4月20日,时逢“谷雨”,风长气静,窗外午后的庭院安详;再后来,“立夏”已逝,“母亲节”、“汶川地震6周年”,季节和时间静静流转,每个日子好像都跟我听到的话语有关,跟《乡村里的中国》有关。

  一座变迁中的村庄 “这里的人眼睛还是干净的”

  记者:为什么是您来拍这个纪录片?

  焦波:其实是电影局交给我的一个任务。国家电影局现任局长张宏森跟我是老乡,他几年前就一直想做一部真正属于中国农民的电影,三五十年后还能够让大家看、让大家回味现在的人是怎么生活的,这么一部电影。之前已经交给过几个制片厂,都没完成。因为他有一个铁的规定——必须这个摄制组在一个村庄住一年,一天都不能离开。没有人能够在村里住一年。他说:“你呢也这把岁数了,还能够沉得住气,应该能够承担这个任务。”

  记者:原来还是命题作文,还有哪些不能改?

  焦波:名字不能改,就叫《乡村里的中国》。必须严格按照24节气来拍。必须挑选一个不大不小、不穷不富的村庄,记录当前剧烈的城镇化进程当中一个村庄的变化、它在变迁的脚步,记录农民的理想和信念在实践路上遇到的挫折甚至无奈,以及他们无奈当中的坚持。我理解就是中国几千年来农民的精神。

  没有一个字的策划,没有一个字的剧本。接到任务还有20多天就过春节了。因为必须按照24节气来拍,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十三就开机。我觉得要体现24节气,那江南、东北都不行,只有我们这个黄河流域才比较合适。但是黄河流域太大,实在没办法,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挑选了,我就回到家乡。

  这个村和我们属于同一县,我是淄博市的博山区,它是淄博市的沂源县,1990年从临沂地区划到淄博。那个时候我在淄博日报当摄影记者,多次去过。我们那个区我觉得已经不行了,城镇化建设速度太快,老百姓已经变得不像我拍“俺爹俺娘”时候老百姓的想法了。但是到了这个地方,我觉得这里的人相对眼睛还是干净的。做事很简单,不容易想太多说太多,高兴了就哈哈大笑,不高兴就你一拳我一脚地打起来,打完了事情又没有了。我怀念这种人的心境、态度和社会风气,所以想就在这个地方选一个村庄。

  半个月选定了这个村。杓峪村600多年历史,是个古村。但是第二次去的时候,看到村庄里边两个大学生,就是认妈妈那个磊磊和杜深忠的儿子、跳杰克逊那个杜海龙,他们两个在村里边跳街舞。让我产生了一个兴趣——古老山村里的现代生气。然后磊磊告诉我,他们这儿每年举办一次春节晚会。大年三十晚上看央视的春晚,第二天看他们村里的春晚。这让我又产生兴趣。我想我这个影片的结束点就是来年的大年初一那天,村里一个热热闹闹的春晚,我觉得也挺好。

  但是不知道“村晚”要发生些什么。那个磊磊是每年“村晚”的主持人加导演。他说“焦老师我回家给你拿几个盘去”,“村晚”的盘。但他说“我今天不让你到我家去,因为我是单亲家庭”。这一下又让我产生兴趣。

  他不让我到他家去,我就跟杜海龙说到你家看看。就看到他爸爸杜深忠在写字,在地下,阳光透过门框射下来的那个光影上写字。杜深忠跟我说:“焦老师,这个光影在我的眼中就是一张非常好的宣纸。”我一下就对这个农民产生非常大的兴趣。

   一个有故事的农民

  “我对这土地一点感情都没有”

  记者:杜深忠是您这片子里最大的“奇葩”。

  焦波:是啊。然后他老婆就在那儿唠叨,说“焦老师,俺俩这一辈子就是一部战争片,成天就是玩他这些个,不管我们家的生活怎么样。这么穷,他还不是买墨就是买笔,成天除了写就是画”。我说:“我要在这儿拍一年,如果在你们家拍,你们战争的时候让不让我拍?”她说:“老师你愿意怎么拍就怎么拍。”就是这么一席话,我就选定了他这一家。我说:“那这样啊,过了年马上过来拍立春。”这边的习俗我已经了解了,立春涂羊、写春字。就这样跟他没俩小时接触,可能凭我这一生的经验吧,很冒险地就确定了他是片子的主人公。

  记者:网上不少人感叹您“很幸运,遇到了一群这么有戏的人”。

  焦波:这东西绝对不是光去遇能够遇到的,应该是我们“发现了一帮有故事的人”。为什么我们选的这三家都有故事、都没选错呢?你不觉得我有眼光吗?(笑)我是说对生活的思考,对一些东西的观察。我们一直在思考、在观察、在选择。

  记者:是不是因为您是从那块土地出来的,有了解才有灵感,知道什么是有意味的?

  焦波:这个对。而且我不是光在土地里,我还跳出来,又再回去了。你如果一直在那个村里生活,那麻木了。你如果一直在城市里边,融不进去,也发现不了。

  这个村的人没有镜头感,不排斥镜头,从来没有这种磨合期,对我们特别特别的信任。为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长得太农民了。我在去拍这些老人的时候,我眼中男的就是俺爹、女的就是俺娘。当我拉着他的手跟他交谈的时候,他觉得这就是跟他的一个大侄子、一个邻居在说话,他就会掉泪。

  杜深忠说“我对土地一点感情也没有”那句话,最早是在清明,他家里走了一个老人,他去上坟。在那儿他指给我看:“焦老师,这就是俺爹俺娘的坟。”我说:“哎呀老人在这儿,跪下给他磕个头吧。”就给他爹娘磕了三个头。他就感动得不得了。其实当时我没有说刻意地想感动他,我说在家里给我父母、给我爷爷上坟的时候,我到旁边邻居那老人那儿也磕头,很正常,逢年过节给老人磕头很正常。但他就觉得不寻常——“焦老师在北京是大艺术家,来这儿不光看得上我,还看得上我父母,我一辈子视他为我的知己,有什么话我都跟他说”。

  所以他说:“焦老师你把机器关掉,把录音笔也关掉,我跟你说句心里话。”我们就坐在那地上,他说:“焦老师,这个说对土地有感情,那个说对土地有感情,我对这土地一点感情都没有。这三尺贫瘠山地不养人,只不过是没办法,无奈。”我一听:“这话很深刻啊,你怎么不让我录呢?”他说:“这跟传统的教育不对呀,农民怎么不爱土地呢,就应该爱土地,就像战士应该爱钢枪,工人就应该爱工厂,学生就应该爱课堂,农民就应该爱土地,我们这传统教育就是这样的。”

  我跟他讲:“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我有着你同样的经历。我如果不出来的话,我就是现在的你。我希望你这句话能唤起很多很多人的共鸣,我希望你在我们的片子中能够说出这句话。”没想到过了大半年以后,年底打扫卫生老婆翻出他那些四五十年前写的东西的时候,他又把这番话非常一气呵成地说下来,那么长的镜头。当时我们看到已经很震撼很震撼。

  一段“恰到好处”的“主旋律”

  “30岁时的理想,到60岁我还没放弃”

  记者:这么“不正确”的话也通过审查了?

  焦波:通过了。这个片子虽然是电影局给的命题作文,但是张局长他是这样嘱咐我的:“你不要把它拍成一般的宣传片,不要拍成那种故意的、所谓的那种‘主旋律’,要真实。”实际上,如果真是那种片子的话,我也不愿意干。那样可能找一帮人半个月就拍了,何必要用一年盯一个村庄呢?

  上面给了我一个尺度,不要中央台播的宏大叙事的那种纪录片。但我是体制内的人,我知道政府要什么。我既要照顾这个片子拿到“龙标”(放映许可),要能够上院线、让更多的人能在电影院看到它,又要把我的想法放进去。

  我觉得人活着是什么,我们老家叫“延活”,用普通话怎么翻译?挨活?不论到什么高官厚禄、是不是有文化,可能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种无奈,都是这么挣扎着、挨着、熬着,一天一天地过,一辈子一辈子地过。生活很难,但是就像杜深忠一样,永远不趴下。我觉得这是主旋律、正能量——30岁时的理想,到60岁我还没放弃。尽管他是个体,是个案,可能还是个另类,但我觉得他代表了提高中国农民文化素质、精神素质的一个方向。

  以前我自认为我的乡村情结非常重。我父母活着的时候,一个月我从北京必须回去一次,然后蹲在家里拍他们、拍那些老百姓。对土地对农村对农民,我觉得了解得很深刻。但是拍下来这一年,我觉得我还是非常浅,我还只看到一些表面,比方说沉重、无奈,他到底沉重在哪里,到底无奈到什么程度,我切身、我在他旁边、在他眼皮底下我看到了,那些我体味到了。

  杜深忠有一个理想,他说:“焦老师,我这一辈子一个理想就是,到最后盖上两间小房子,窗户很大,每天太阳从窗户射进来。我的椅子后面就是一个书架,我每天避开我老婆无穷无尽的那种唠叨,我能看看书,然后再有钱,我去买上一块泰山石,你从北京找一个书法家,给我写上四个字,‘松石书屋’。”他的要求不算高。这些不算高的梦想,一个一个堆积起来就是习主席的“中国梦”。中国梦它不是那么空洞的。

  记者:可能也有人会觉得您这片子温和了。

  焦波:是。有些东西,有些人说你拍了吗?我说我拍了也不愿意加上。有些人说你还是不深刻,打工者死亡你为什么不追下去?我们的农村比这苦得多,你为什么不继续追?我说我不想把那个作为主流。我说这片子里有些东西你看到了没有?它里头那些很尖锐的话,你懂了没有?有些东西,让它恰到好处。我就是这么处理的。

  记者:比如说呢,乡村的凋敝?

  焦波:确实农民不种田了。像我们那个村,每年以30个大学生往外考。为什么?当时我们那个村太穷了。所以说我们那个村的成绩特别好。就是考户口,我就是这样出来的。这种现象,你想阻止它,也不可能。我们无力回天。

  我也想,我现在已经该到回去的年龄了。我接这部片子的时候,就是我到张局长家里说我要回家,我在家里包了一千亩山,我想要回去种地去了。2008年已经开始栽树了,都是银杏、国槐、枫树、柿子树,这种树二三十年都长不成材,到我死的时候,我得不到任何回报,只给家乡留下一片绿色。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一个当年逃离土地,现在又不断地在回望土地;在逃离家园、又不断地心系家园;在离开母亲,到最后想反哺母亲,这么一个心路过程。

  今年是俺娘走10周年。我也是想用这部片子来回报家乡、回报农民、回报像母亲那样的乡亲。我给老百姓留下这么一部片子,让老百姓心里的话——如果上边不知道的话——我把这些话转答转答;让那些离开乡村的人,再回味一下;让只有城市生活的人,看一看乡村是什么样、农民是什么样。现在城里人都在说乡愁,习主席也说“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上溯三代,我们每个人都是农民。如果没了村庄,我们连个安放乡愁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片子的首映式,我想放在杓峪村。然后我们接着记载这个村庄的变化。保护不等于不改变,老百姓房子修得好一点,不漏水,很漂亮,四合院,门对门,户对户,然后呢,路很畅通,孩子有学上,老人有保险、有地方看病,手头很宽裕,杜深忠也能看书,也能弹琵琶。我觉得这种宜居最重要。

  《乡村里的中国》

  纪录片。97分钟时长,全程记录山东淄博沂源县中庄镇杓峪村村民的龙年。

  600年历史的杓峪村,是沂蒙山区一个不大不小、不穷不富的古村,主要出产红富士苹果。

  “第一男主角”杜深忠60岁,瘦得骨感,农活干得比较抱歉,村里人 “恭维”他:“你是个才人,就是果树管得少。”读过高中当过兵,34岁才结婚,婚后没两天就丢下妻子跑去北京上鲁迅文学院培训班。“有点钱成天不是买墨就是买笔、不是买书就是买本”,他的妻张兆珍一天学没上过,但“一出口就是对仗排比”,为他如此“从来不管家里生活”,两人“这一辈子就是一部战争片”。

  杜滨才(磊磊)是村里两名大学生之一。因为父亲“有神经病”,三岁时母亲就弃他们外嫁。磊磊校内校外荣誉满满,回家面对父亲却有时“烦气”。临近岁末,他终于在婶娘的再三劝说下去认了他妈。大年初一村里的联欢会上,他唱了一首《父亲》,对人群中的父亲说:“爸爸,这一年你辛苦了,谢谢你啊。”全村人连同焦波他们都哭了。

  焦波其人

  摄影人。曾任淄博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摄影记者。现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图片库艺术总监。

  历时30年为爹娘拍摄照片12000余张、录像600多小时,并于1998年12月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俺爹俺娘”摄影展。

  2008年5·12汶川地震后,六进灾区拍摄地震孤儿,并收刘明复等六地震孤儿为徒,送他们照相机,教他们学摄影,助他们通过镜头洞开心扉,渡过劫波。

  2012年立春,率5个学生(平均年龄不足20岁)进驻山东省淄博市沂源县中庄镇的杓峪村,历时373天零距离拍摄村民,1000小时素材最终呈现为97分钟纪录片。2014年,《乡村里的中国》将院线上映。

  村儿电影社

  总导演焦波58岁,其他摄制组成员平均年龄不足二十。

  从2012年2月团队进村,前后373天,其间他们一天都没有离开过。六人分成三组,分别深入三个重点家庭,和村民一同作息。山里早春格外冷,最低到-10℃。晚上睡觉焦波靠把一只脚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下来取暖。手头宽裕时,他们去邻村小餐馆下馆子;手头紧张了,就一起做菜。冬天每隔十几天,才集体驱车2小时到县城小宾馆,开个房间排队洗澡。他们每天都在村子里边转边看,“只有村里的小狗能跟我们比。”李梦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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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杜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