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羊年春节注定与往年不同。除了既饱受诟病，又引得众人不亦乐乎的微信抢红包，围绕生肖羊年的不吉利传言也分外多，诸如，“十羊九不全”“羊年不宜嫁娶生子”“属羊的人命薄福浅”，不一而足。
也正是这些带有迷信色彩的老话儿，让外媒对中国年生出极大兴致，包括《纽约时报》、BBC和德国之声在内，他们一边纠结于“羊年的‘羊’到底是山羊，还是绵羊”，一边又着实替咱的生育状况捏一把汗。
其实，不明就里的外媒这回有些太当真了。从前面几个羊年的生育数据来看，每12年一轮回的生肖偏好，并没有影响到人们的生育规划。“迷而不信”也成为民俗学者对这一现象的新概括。是否有点儿“谁当真，谁就输了”的味道呢。
或许是时候梳理进入“迷不信”时代的人们的心态了——一半为图一乐儿当作游戏玩耍，一半不过在心底供奉一尊名为“功利”的神像罢了。若不信，咱来逐一现形。
寄心愿
请大师起名想赢在起跑线
大年初二，雪后的京城分外清冷。不过，雍和宫周边依然煞是热闹，来来往往的游客或是前来礼佛或是观光拍照。离国子监街不远处，很多小店铺门口挂着“起名大师”“起名专家”的名号。“每到过年过节，起名儿的生意就尤其好，连城管也奈何不了。”一位专门卖藏香的王姓老板盘算今后也搞个“起名”副业，加入其中。
在一家挂着“起名轩”字样的小店内，来自安徽芜湖的张家民特意带着5岁的儿子来测算名字。戴副深色眼镜的老先生拿出一张纸写上孩子的名字，又问了他的生辰八字，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已经摸得表皮发黑的本子，查找名字里每个字对应的天格、地格、人格、总格、外格的笔划数。约摸5分钟后，他缓缓说道：“你的名字吉凶参半，如果今后想有好运程，还是改个名字。”当张家民想继续细问“吉凶参半”具体所指时，老先生打断说：“这些不在测名字范围内，除非再加钱要求改名字。”
在老先生递上的名片上，“预测大师”四个字分外醒目，上面罗列的服务项目包括起名、改名、手相、面相、看风水。其中，测名字99元，起名990元，看风水3300元。
由于嫌收费太贵，张家民又走进马路对过的一家小店，门外“起名改名”“生命预测”的广告语很是抢眼。不大的店铺内，除了店主，还坐着一位穿僧袍的年轻人，正拼命刷着手机屏争抢微信红包。屋内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显示，经营范围为文化用品、活动策划，并没有起名业务。看出顾客有些迟疑，店主很快拿出一张写有“国际易经应用研究院”的聘书，以示自己有真本事。
“我的孩子命里缺火、缺水，您看给起个啥名儿？”“叫铭澄吧，今后啥都不缺了。”不出一分钟，新名字就起好了。收过费用后，店家又鼓动来客可以捐些香火钱，“这些钱不是给我的，我常年住这里，可以替你到雍和宫烧香祈福。”眼见张家民犹豫，他一再提醒道：“这可是天赐的福气，大过年如果不要的话，你可是会遭霉运的。”没拗过软磨硬泡，老张又掏了200元。
白云观路边的起名生意一点儿不逊于雍和宫周边，这里同样聚集着不少起名“高手”。在一家打着“周易”旗号的起名店内，店主给围拢来的人们普及着“易理姓名学”的学问。“每个方块字都有内在含义，当我们选用某个字作为名字后，就相当于将它的‘力量’嵌入到人的命运里。所以家长给孩子取名字一定不可太随意，最好找专门的大师把把关。”
在北京民俗学会秘书长高巍看来，所谓“把关”无非是把一个人的生辰八字，跟传统文化中的阴阳五行关联起来，但给出的一些名字，有时连朗朗上口的基本要求都达不到。如今除了求助所谓起名专家、命理大师，各式各样的起名网站也很红火，收费标准从几百元至几千元不等。虽然价格不菲，但在一些人看来，花钱取的名字，就如同通过了某项权威认证，“说得直白些，家长认为名字‘决定’命运，愿意花钱帮孩子赢在起跑线上。”高巍说。
与起名字相似，如今微信朋友圈很是流行各式科技占卜。深谙网络算命、电脑占卜的程序员侯存军透露，它们都只能算作游戏而已，具体流程是先搜罗来大批量的迷信占卜资料，然后通过一个软件程序，对那些数据库重新编排组合，随机提取而已，毫无科学依据可言。
卜前路
迷恋星座为找寻心理慰藉
15期总播放量3100万次，单期最高播放量400万次，这是国内首档星座类脱口秀《星座棋谈》去年的播出成绩，在爱奇艺所有自制节目中排名居前。目前已更名为《星棋一见》的这档节目，在羊年新春第一期迎来天秤座男星刘恺威，小伙伴们早早就相约“搬板凳坐等”。
其实，星座热在国内已有些年头了，“星座与命运”“星座与性格”，是不少青年男女的兴趣点，“星座”专栏也几乎是各大高校BBS上的标配。“千万别只把星座当作一门科学，星座更是一种社交利器。最需要社交的是谁？当然就是学生、白领。”因主持《星棋一见》被封为“占星女神”的莫小棋认为，很多年轻人如果说出自己的生辰八字或是属相，就等于告诉了对方你的年龄，“但星座不一样，你不需要告诉对方你的出生时间，等于保住了隐私。”
“要知道运势，问苏珊大妈”，是不少年轻人的口头禅。“苏珊大妈”便是美国知名占星师苏珊·米勒，每个月全球都有近千万人次围观她对每个星座所做的性格分析、占卜吉凶。早在2008年，国内豆瓣网就成立了“苏珊·米勒小组”，后来网友又自发成立了“美国神婆”中文网，系统、全面翻译米勒有关星座运势的作品。
莫小棋从国外带回的30公斤占星术原版书中，便有苏珊的大作。在她看来，星象学是一门极端精细的学问，她的金融、会计双硕士学位恰好有助于推算星盘走势。“它可以告诉你生活中的一些趋势，但事情都有两面性，如果星盘里有很好的机会你没有去把握，那天上也不会掉馅儿饼。相反的，即使你星盘里显示命运有多坎坷，只要坚持过来了，反而能活出比别人精彩很多的一生。”她虽然一再强调星盘对个体的重要，但认为“个人努力也很重要。”
年轻人推崇星座，是否都严格按照星盘过日子？在豆瓣小组一个名为“星座情感研究”的群里，共拥有141098名成员，组长郁程曾经组织过一次组内调查，发现痴迷此道者只占极少部分。“不足5%。消遣、娱乐才是他们对待星座的主要态度。”
不久前，围绕《星棋一见》的一次论战也佐证了这一点。面对外界质疑“星座不过是舶来品里的迷信”，不少网友出面为其辩护。不过，更多的铁杆粉丝并不愿意就迷信与否选边站队，“星座只是一个噱头，真正吸引我们的是每期明星嘉宾爆出的超级猛料。星座不是重点，‘图一乐’是关键。”一位网友的意见道出了大家伙儿的心声。
在国内著名心理学家李子勋看来，处于角色多变期的年轻人总倾向于去追求那些可以确定的东西，需要有人告诉他们该如何去理解和应对，因此，“星座预测”成为不错的选择。“他们会从星座描述的那些文字里获得合理化的解释。当遇到挫折后，给自己一个退缩的台阶；当对目标信心不足时，通过星座预测得到心理支撑。”至于为何总有人觉得预测很准，李子勋解释说，这是一种“间歇性强化”——在预测结果与自身经历相符时，会持续强化认同感；当出现结果不符时，又表现出容易忘记的倾向。最终，只能通过不断地重复这种行为得到所期待的结果。
求心安
影视剧组开机必烧香拜佛
“如今大多数剧组开机都会烧香拜佛。”资深影视策划人谢晓虎这些年亲历的此类仪式不下五六十场。据他介绍，内地大致以电视连续剧《渴望》为分界，在此之前，片场不可能出现烧香拜佛这类迷信色彩浓厚的活动。进入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伴随有香港导演、制作团队进入，内地才开始照搬他们的那套习惯性做法。
片场烧香拜佛大致是这样布设的——先扬起一面“某某剧组开机”的旗帜，再选块平地，摆上一张长约三五米的香案，用来摆放贡品。而且，摆放的位置也颇有讲究，香案最外端搁放的要么是一个猪头，要么是一整只烤乳猪，紧接着摆在第二排的是鸡鸭鱼羊这四种家养畜禽的肉，再随其后就是4盘水果和4盘点心，每只盘里的数量均为4个，寓意“事事平安”。摆在最内侧的则是一只硕大的香炉，由于上香人数少则十数人，多则几百人，其体量可不小。最后，在香案左右两侧还得各点上一根蜡烛。
在此之前，剧组早已请人算好开机的良辰吉时，届时，导演、制片、主演携所有演职员共同上香祈愿。“有的剧组凌晨两三点就得开机，因为这是大师给掐算出来的，不得延后。”谢晓虎说，一些组织性差的剧组到最后往往各行其是，一片混乱。“仪式结束后，大家伙可以将烤乳猪分而食之。”
在他看来，整个过程与迷信并不沾边儿。“咱老百姓结婚也会挑日子，演艺圈更是希望时时踩在点上。不光拍戏，新楼奠基，股市开市，拜神求庇佑，无可厚非。”他说，这个过程好比剧组的一个总动员令，从此刻起，需要正式进入拍摄阶段了。曾获得“全国电视‘十佳制作人’”称号的陈冬冬也认为，剧组开机就意味着危险随时会出现，数百人的队伍舞刀弄棒、骑马奔跑，难免磕磕碰碰，而屡屡传出因拍戏而发生的死伤事件，也让他们更怕出事儿。“花点儿钱搞个仪式，既不违法还能图个心安。毕竟一旦出了事，谁也担不起责。”她透露，剧组烧香多是祈求拍摄顺利，收视、票房飘红。
在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学与文化人类学研究所所长万建中教授看来，对开机的崇拜最初源于人们对胶片摄影机的某种技术恐惧，“现在肯定不存在最初那个动因了，一些人只是借此给自己营造一种仪式感，也没觉得真管用，却认为跟着做总没错。各取所需罢了。”
不过，谢晓虎也承认一些剧组的做法已经触碰到底线——为了拍摄顺利，每集花上一万多元请大师们来求神问卜，驱邪避灾。“这就有点儿越界到迷信了。把这些钱用在消防、设备检修方面不是更靠谱吗？可为了图省事儿，抱着侥幸心理，还是有人愿意使这些虚招儿。”
学者话民俗
符号化后，迷信色彩趋淡
在科学昌明的今天，历经数千年演变的迷信为何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对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们依然有影响，原因何在？“只要人们没有穷尽对周遭世界的认识，迷信倾向就不可能完全消除。”在知名民俗学者万建中看来，与国外不同，国内对迷信行为的研究大多偏重于社会学、民俗学领域，较少从心理层面做探讨。而迷信的起源，恰恰出自人们内心对超自然“神力”的敬畏与恐惧。
万建中认为，社会心理对迷信的生存与蔓延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由以前恒常式的社会形态到如今转瞬即逝的模式，生活的急剧变化让当下的人们觉得不确定感越来越强烈。人们渴望找到某个相对确定的东西。”而这种需求恰好为各种怪力乱神的迷信提供了心理基础。“它们会借助各种重新包装后的形式介入人们的生活。即便未必真的虔诚信仰，也会选择宁可信其有。”
在他看来，形形色色的伪大师之所以能大行其道，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就是科学精神和科学信仰的缺失。事实是，现状的确很不妙。据最近的一次中国公民科学素养调查报告显示，具备科学素养的公民占比还不到4%，不仅远低于美国的25%，而且仅相当于发达地区30年前的水平。此外，不足4%这一比例也低于中国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口占比，从侧面也反映出掌握科学知识并不意味就具备了科学素养。
此外，万建中认为，由于缺少对民俗知识的正向传播，民俗里的糟粕开始沉渣泛起，也给迷信以可乘之机。“生肖在民俗文化里的地位，也就相当于大众媒体披露的花边新闻而已，可围绕生肖羊的各式传言却一茬接一茬。”他说，虽然现在人们联系更方便了，但其实心理更闭塞了，“宅男宅女越来越多，只关心个人命运，各种预测、占卜，让江湖术士占尽上风。”
被誉为“20世纪世界级民俗学家”的乌丙安对此更为痛心。“礼仪之国，失了礼法，仪式就不过是无源之水。”他举例说，传统民俗里，春节和过年是两个完全不搭界的概念，只有过大年才够格称为“年”，其他庆祝只能冠名“节”。
还有很多跟过年有关的误传。80后民俗学者韩硕举例说，“正月剃头死舅舅”，最初的说法是“正月里剃头，思旧”，当年满清入关强推汉民剃发，汉人相约正月里都不剃头，以示心怀故国，不忘旧君。还有一种流行说法，“十羊九不全”源自为了推翻满清政权，革命党人从命理迷信角度抹黑出生于羊年的慈禧太后，其实，“属羊不吉利”的传闻早在明朝奇书《金瓶梅》里就出现了。
“如今人们已习惯不循逻辑，不问真伪，宁传网络段子，不愿意追本溯源。误会成为谣言，再往后就沉淀为习俗了。”乌丙安说，“失去了原初承载的意义，既造成民俗文化失范，也难免越来越玄乎，为迷信提供土壤。”一个极端例子是，在中国命理占卜理论中，人的命运得看“生辰八字”等参数，如今单以“羊”为参数就掐算，相当于仅取八分之一的参数推算运程，“连半仙们常使的迷信范式都快省没了，让人迷迷糊糊相信都不可能了。”韩硕说。
一方面，迷信顽强地植根在现代社会里；另一方面，它又以适应当今社会的形态获得新包装，诸如省却掉求神占卜的开机烧香，褪去了星象理论的星座热，均属此列。在民俗学者高巍看来，这种省略已经把那些特定行为变成某种简约仪式。“起初是有浓厚迷信色彩的，但随着将它符号化、仪式化，视作某种象征，它就很容易成为某种娱乐消遣，不用再去管它到底是否迷信。迷信将更多以‘迷不信’的形态存在。就像咱们的属相，如今除了告诉你出生年份，再无其他附加信息。”他认为，与远古时代那种装神弄鬼的巫术、问卜相比，曾经的一些迷信活动开始演变成一种心灵安慰，从某种层面看，已构成人类对环境适应机制的一部分。
记者后记
欲有所成，唯自强耳
人非圣贤，孰能无欲？在通往成功和幸福的路途上，人们都希望有捷径可走。不论是前文里为图省事，置安保措施于不顾，请大师来驱邪避鬼的某剧组；还是为了让孩子不输在起跑线，花重金找大师取个好名字的父母，他们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想走上这样一条捷径。当然，事实证明，它是不可行的，而且，还有可能招致后患。
迷信鬼神者，心里必有“鬼”。撇开那些极度虔诚者，对某大师迷而不信之徒，无外乎怀有两种心境，或为获得内心安宁，或为谋求成名捷径，只想通过求神拜佛就能随便“成功”。尽管他们也不否认天道酬勤的说法，但只要世间存有捷径的丁点可能性，那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其实，找捷径折射出的是功利心太重。也正是因了这种心态，形形色色的大师才屡屡得以出人头地。江湖术士左右他人的类型大体可归为两类，一为算命预测，一为养生治病。从前些年红极一时的伪养生大师——李一道长、张悟本，再到现如今的“气功大师”王林，概莫如此。几乎只要能讲个好故事，那些号称无所不能的大师就能引来众多追随者。
有个说法很精辟——世间两种人最易迷信，一种是社会底层的人，另一类是社会顶层的人，前者整不明白为啥悲催，后者则害怕某天走向悲催。眼见一些人因为追随大师而上当受骗，人们难免替他们着急，认为他们是人傻钱多，当了冤大头。其实，驱使他们紧随大师的，还有内心的欲望与功利。他们膜拜的那尊神，不过是功利在现实世界里的一尊化身。
信奉大师的人们大多知道一本古书《周易》。对于它，众人只是痴迷其间玄妙的占卜之术，却有意无意略过了那句名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果人人在追求成功的路上，多求诸于己，少寄望于那些虚妄之言，就不会为大师所惑，也才能找到真正的成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