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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家:一个消失的城中村

作者:冯婧 · 2015-08-03 来源:腾讯文化

  未来可能不会有人还记得“八家”。但它曾是北京最落后、最脏乱、最拥堵、最嘈杂的城中村。六年前,八家生机勃勃,而现在已被拆除。

  大学毕业后,我曾在学校附近的这个城中村住了一年。当时的室友,还生活在这一带。她说,这里现在菜场越来越少,没有地方能买便宜的食物。

  这个现在已经消失的地方,令人怀念。

  八家在哪里?

  五道口以“宇宙中心”而闻名。从五道口城铁站,沿双清路一直往北走,骑自行车10分钟就可以到八家。八家距清华大学约3公里,村里土地也主要被清华大学征用,陆续建成大学宿舍。

  2003年后,北京房价开始快速上涨,随着地价越来越高,八家的征迁费用也越来越高,土地征用的速度变慢,逐渐形成了一个城中村。2010年,村子逐渐被拆迁。笔者2013年再回到北京,整个城中村已经完全消失了。

  八家曾被称作北京最落后、最脏乱、最拥堵、最嘈杂的城中村。2010年的八家,共有2400多名村民,主要靠出租房屋为生。1992年左右,八家形成旧货市场,共有三处大型市场。1995年前后,出现收破烂的外来人口,后来,一些旧货市场陆续被关停,但外来人口聚居区已经形成。

  面临灭绝的城中村

  在流动人口与现代化城市发展之间,城中村搭起了一座桥梁,是一个宽容的驿站。这里不仅有廉价的住房,还有廉价的生活模式。它也是缓解社会矛盾的缓冲带,让流动人口更好地适应大城市的生活。但随着城市扩张,原来的郊区变成了市区,甚至成为中心(比如“宇宙中心”五道口),周边的地价越来越高,城中村即将灭绝。

  作为文化和政治的中心,北京不同于深圳,这里很多城中村成为了艺术家聚居地。圆明园画家村、树村、北京东村,都离八家不远。但是,八家村没有沾染上浪漫的艺术气息,却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严峻的挑战:垃圾。

垃圾回收的聚集地

  八家村因垃圾回收而出名。八家分为前八家村和后八家村,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前八家村的拾荒人员多以生活垃圾的收集为主,后八家村则主要经营着废旧电子产品的回收、拆卸。

  八家临近中关村,号称“北京电子垃圾中转站”,是当时北京电子垃圾最大的聚集区。有人称:“中关村能卖出多少台新电脑,我们这里就能收多少台旧电脑。”

  这些拾荒军为垃圾回收利用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六年前,从我的房间窗户,能看到一个被各色小区高楼围绕的大垃圾场,里面的人每天从早到晚工作,盖起一座座“纸箱山”、“塑料瓶山”、“木板山”,把这里建造成一个超现实的巨大舞台。

  他们平日骑着三轮车,把被帝都抛弃的可回收利用的资源一片片收集起来。但因缺乏管理,也造成一些环境问题。八家的街道上、院子里,到处都是垃圾堆放场所。有人认为这影响了城市的形象。曾也有人建议“收编”拾荒者,组建城市垃圾回收合作社。

街道的演变

  八家及附近有不同类型的街道,我们从中能看到演变过程:

  荷清路通向五道口,虽然路边有郁郁葱葱的植物和舒服的人行道,但小贩绝不会在这里卖东西。因为这里行人很少,车辆也比较稀少,所以自行车道变成停车场,显得很冷清,晚上行走不安全。

  林大北路由于临近双清路,路边都是住宅楼,人行道被小贩占据,他们正好在行道树下遮阴,但只有下午比较热闹。

  学院路是北京典型的道路,有公交车道和自行车道,路边有公交车站,过马路要过天桥,行人都在赶时间。车站和道路交叉口偶尔有些小贩,但得小心城管的突然袭击。

  双清路却是一个特例。双清路是八家的主路,这是一条旧路,也是一条非常有意思的道路。城市空间往往是社会现实的表现,这条道路是展现城市活力和城市变化的舞台。

  一条分隔社会阶层的道路

  因为临近清华大学等高校,以及清华科技园、中关村、五道口等,这里也有大学生、教授、IT白领,各行各业的打工者。2009年,在我当时租的一套三室的房子里,住着四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和一个刚开始工作的研究生。

  收入的差异在八家演变为城市空间的差异,双清路也许能被称为一条社会阶层的分割线。它把两种人划分开。一种是在东面居住小区的“北漂”,他们有知识和技术,可以谋得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为在这个城市扎下根而努力。

  另一种,是住在西面平房区的打工者,包括大多数拾荒者在内,以外来务工的农民居多。他们在这个城市从事体力工作,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把自己的积蓄寄回老家。虽然住在大都市里,但很多打工者并没有太多机会去了解这个城市。八家的一些出租房甚至不需要阳光。因为打工者早出晚归的生活方式,建筑形态也随之改变,阳光变成了与建筑无关的奢侈品。

  一条汽车讨厌的街道

  双清路是我在北京见过的最有活力的街道。双清路东面是经过城市规划的高楼,包括居住小区、一家酒店、一个研究单位,西面是平房区。笔者刚到八家时,双清路的人行道上堆满了各种旧家具,这条长达百米的人行道,成了小贩的展示橱窗,还有各种旧衣服、废纸、塑料瓶等回收废物,以超现实的体量展现在街道上。

  到了下午,垃圾回收者们归来,这条马路变得混乱而危险。这里混杂三轮车、自行车、电动车、马车、货车、小汽车,还有夹缝穿行的行人。双清路的南端是火车道口,也是四个路口的交汇处,因此经常堵车(熟悉五道口的人都知道,这个交叉路口是所有车辆的噩梦)。一般出租车司机都不愿来八家。

  一条流动人口喜爱的市集街道

  双清路旁的小店铺营造出充满活力的社会场域,狭小的杂货铺里几乎涵盖了流动人口的所有生活所需品,不同地域口味的小饭馆满足不同外来者的口味,还有发廊、修车铺、五金店等。我在这里居住时,几乎所有日用品都来自那些杂货铺,因为它们的价格通常是超市的一半,甚至更少。

  大多数流动人口并非长久居住于此,没有必要买质量很好的产品。这种短期使用的消费习惯促进了小店铺的繁荣。

  杂货铺通常是店主工作和居住的地方,外面是店铺,里面是存货和吃饭睡觉的地方。这样,不必另租一间屋,还能营业到深夜。这种“紧凑型城市空间”曾被很多城市研究者提及,是一种具有城中村特色的混合功能生活模式。但在繁荣背后,也有激烈的竞争,这里总能看到装修的新店铺。而且,随着拆迁的进行,可能昨天刚刚吃过饭的小餐馆,今天早上就被拆了。

一条充满小贩活力的舞台街道

  每天下午,蔬菜水果小商品摊占据了半条马路。卖菜的小贩卖完蔬菜就回家了,他们一般用三轮平板车运货,地上铺块布就是店铺。这些蔬菜多是北京其他市场剩下的,因为小贩都住在这里,正好下午处理掉剩下的蔬菜,所以价格很便宜,经常是一堆一块钱。

  卖水果的一般都开货车,每天下午来用货车占一个摊位,算是一种固定小贩,他们会呆到深夜,因为下班回来的人们无法乘公交车到家门口,必须步行经过这条街道,看到路边便宜新鲜的水果,就会捎带些回家。

  因为没有路灯,小贩们就立一个自制的小路灯,照亮他们的水果,也给载满回收垃圾的三轮车和期盼一个温暖梦境的路人照亮了前进的方向。晚上步行在这条街道上,会看到这些整齐排列的货车,穿过街道就像穿过一个水果的T台秀。

  八家的夜市也是出名的。夜市主要在双清路和林大北路交汇的地方,是进入八家的必经之路。五道口城铁站附近也有夜市,主要卖衣服和小东西,有不少流浪歌手和乞丐,逛街的多是时尚的年轻人和外国人,是一个消遣和娱乐的消费场所。而八家的夜市主要是大排档、麻辣烫、烧烤等各色小吃,逛街的主要是八家的居民,似乎这里的人更关注填饱肚子。

  被消灭的街道

  简·雅各布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写:“道路的深层根源蕴涵着人们的公共认同、公共生活中相互尊敬和信任的网络、对个人和邻里需求的资源依托。”八家的街道尽管混乱,但不像临近的街道,一到晚上就成了“鬼街”,这里的活力让人感到安全。不管多晚在街上走,你总能看到一些拉货的三轮车、一些摆摊的小贩,还有匆匆回家的行人,他们都会成为这条街道的看护者。

  现代城市正在慢慢用大尺度的车行道消灭曾经的街道。当一条街道被改造成便捷的机动车交通道,人们对这条街道的欲望减少了,行为的目的明确,赶紧穿过这些街道,到达另一个地方。街道仅仅是通向一个建筑物的路径,一个被交通规则操纵的路径。

  一旦街道被看做路径,那么,街道是否通畅,人流和车流是否密集,就成了考虑的主要问题,即交通规划的主要问题。然后,街道就要给汽车提供更大的空间,人们对汽车的需求也会越大,形成恶性循环。就像是为防洪修的笔直河道,河道会慢慢失去蓄水能力而干涸,最终变成排水沟。

  香港的文化批评家胡恩威曾经批判香港街道消失了,小贩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冷气商场和住宅小区,香港多元化的城市景观和市民生活随之消失了。

  也许在简?雅各布和胡恩威的眼中,双清路是难得的“街道”,却也难以逃脱被消灭的命运。双清路很窄,公交车只能单行,小贩们占据了大概1/4的街道,下班的人们推着自行车,眼睛挑选着地摊上的蔬菜水果和各种商品,耳朵里混杂着各种叫卖声。

  这里的街道不再是通往某个建筑的通道,而是一个有活力的集市。不管是开车的、骑自行车的、推三轮车的还是走路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小贩们也会用他们的幽默让你心情愉快。

  人们喜欢在行走过程中买东西,买便宜又新鲜的商品。所以小贩们愿意呆在这里,每天都要来抢好位置,尽管他们是流动的,但在这条街道上,他们是固定的。他们会对顾客说,放心吧,我天天在这儿。这样一种承诺,为他们构筑了一个无形的空间,一个独特的店铺。

  什么是改造?

  我在2010年曾见证八家回迁房的奠基仪式,一些村民将搬到八家村北的回迁房中,还有一些村民回搬到更远的地方。

  在一个拆迁现场拍照的时候,我认识了一对住在村里的老夫妇,老两口有一只拉布拉多犬,说是这条狗一天突然来到院子,从此就和他们一起生活。他们还有一个屋顶花园,种了一些蔬菜,站在屋顶,可以俯瞰整个村子。现在,不知道老夫妇住在哪个城郊的回迁小区里,是否也会怀念曾经的八家。

  简·雅各布说,有些看似混乱的地方,背后有一种神奇的秩序,在维持着街道的安全和城市的自由,也有一种东西,比公开的丑陋和混乱还要恶劣,那就是戴着一副虚伪面具,假装秩序井然,其实质是对正在挣扎中并要求给予关注的真实秩序视而不见甚至进行压抑。正是由于对什么是混乱、什么是秩序缺乏研究,人们往往只能以貌取人。城市文明还没有宽容到鼓励各种多样性形成,而是急迫地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

  记忆中的那个八家消失了。那个八家,见证了一个年轻人一段特殊经历。那个八家,隐藏着被巨大城市丢弃的各种垃圾。那个曾经存在过的八家,见证了流动人口与现代消费都市以及各种既得利益者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在此,仅以此篇文章怀念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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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