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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文化之问:从洗脚到鱼香肉丝

作者:余斌 · 2015-08-15 来源:南方都市报-奥一网

  套鲁迅的句子——开会也无非是这样。官场上有文山会海之说,另一型的“等因奉此”,也就罢了。现今的所谓“学术会议”,往往也成官样文章,让人无语。在会场上坐着,等于受罪。几年前还没有微信,时间更难打发,能否“自求多福”,往往取决于你身边坐着的那位,是不是愿与你“交头接耳”。有一次,难得地参加了家门口的“国际会议”,身边坐着的,是位老外,自己外语不灵,招呼一声,也没什么可搭讪的了。不想他倒主动跟我说起来,张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带点京腔。原来他在北京留过学,“那时候我们‘开门办学’……”“开门办学”?这词儿现在中国人知道的也不多了,这是哪路神仙啊?

  后来知道,他是法国教育部的汉语总督学,中文名叫白乐桑,来华留学时中国还在“文革”年间,写过一本关于中国的印象记,允称“中国通”。接下来他和我便撇了大会开小会。我不记得他大会发言说了些什么,想来他跟我一样,对离题万里的闲聊更感兴趣,不然也不会在会后的宴请中又坐到一桌,接着聊。聊的都是鸡毛蒜皮,不过都与各自的习俗有关,因为都有好奇心。既然会议的议题关及“跨文化”,我们的耽溺细节,也不能完全说是跑题,也算是具体而微地“跨”嘛。

  我追着不放的一个问题,是过去西方人洗不洗脚,如果洗,怎么洗?他一直感到困惑而提出讨论的问题,同样“无关宏旨”:川菜里的鱼香肉丝,怎么会叫这么个名?这道菜所用食材和鱼没半点关系,也并没有“象形”啊。

  毫不相干的两事,就这样并置到了一处。

  法国人不洗脚?

  我对洗脚问题的好奇由来已久。在法国教书时住的宿舍是“一战”后盖的老房子,极逼仄的房间里有一洗脸池,还有一物,状如抽水马桶,却无盖。既然走廊里有公共厕所,我就想当然地认定,那是洗脚池,不然在形成每日洗澡习惯之前,洋人拿什么洗脚?总不至于脚丫子臭烘烘就上床吧?当然,是想当然。过几年在国内见到卫浴商场有售我所谓“洗脚池”者,分明标着“妇洗器”,“洗脚池”之说,不攻自破。但由此派生出来的洗脚问题反倒挥之不去了。我有机会就以此为问,对我来说,这比好多大而无当的“文化”议题更有意思。

  白乐桑肯定地说,要不就洗澡,如是局部地洗,那就是洗脸,或是“妇洗”,没有洗脚一说。我说,这是有了现代卫浴设备之后的状况啊,之前私人家中不能天天洗澡,如何是好?他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就没见过洗脚的,可是他的父辈呢?再或者,他爷爷辈会洗脚吗?他说,也不洗吧?口气却没那么肯定了,大概想到前洗澡的时代,那的确是个问题。当年他会不经意当作他们文化中的“从来如此”,而将洗脚的习惯完全归为文化的差异,或是前现代与现代之别,当时的中国农村,当然属前现代。

  但我的确没找到西人洗脚的证据。翻过一本图文并茂的《沐浴的历史》,说的就是人类用水清洁身体的方式的演变,大体限于西方,从古希腊一直说到现代,各种各样的浴室,形形色色的浴具,都是说洗澡、洗脸,不及洗脚。倒是发现有两幅图,画着讲究的铜脚盆,说明西人不是绝对没有这回事,但这只是十八世纪法国人诸多“针对局部洗浴的迷你浴缸”中的一种,数量上和浴桶、浴盆、浴缸相比,简直不成比例。对我而言,偶或一用不算数,我感兴趣的是洗脚有没有“体制化”(我们过去可是家家必有洗脚盆之设,每晚必洗的)。所以到现在,这问题对我还是一个悬案。

鱼香肉丝

  鱼香肉丝没有鱼

  洗脚与否案悬而不能断,我们就转入到鱼香肉丝的话题。川菜当中,走遍天下的,除了宫保鸡丁、麻婆豆腐、酸菜鱼之外,就要数鱼香肉丝了。在南京,不要说餐馆,快餐店与食堂里,都常露面,它原本也就是极家常的一道菜。但你若问菜名的由来,未必有几个人能答得上来。因岳父岳母均为四川人,且喜做菜,这问题对我倒是小菜一碟。我很得意地向他解释:所谓“鱼香”者,指的是味道。四川人做鱼,多用泡生姜泡辣椒,郫县豆瓣酱之外,还放大量的葱。做鱼香肉丝,这几样也不可少。故某种程度上可以描述为,像做鱼一样炒肉丝。味道也就有相通处。至于是否有“鱼香”,倒不必顶真,四川人因鱼是那做法,遂觉有鱼的味道,正如我们拿鲫鱼汤里的鱼肉蘸着姜醋吃会觉有蟹味一样,事实上联想到鱼是因为那些与做鱼一样的辅料、调料,别地的人做鱼不是那做法,恐怕就很难吃出“鱼香”了。

  倘若是别的老外,这回答足够打发问题而有余了,有几个老外能拎得清泡生姜泡辣椒啊?但白乐桑不是寻常老外,庆幸问对了人之外,还有其他疑问:他没在鱼香肉丝里吃到泡姜泡椒啊?这才想起,鱼香肉丝已有多个版本,不是“正版”,“鱼香”二字根本没有落脚处。

  我关于鱼香肉丝的概念,最初很山寨:江浙一带所谓“鱼香肉丝”,与“原版”几乎不搭界,泡生姜泡辣椒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木耳和笋丝,郫县豆瓣酱也不用,用生抽,所以整个面目全非了,形、色、味,皆大相径庭。论色,应是红红绿绿,绿是青葱,红是鲜亮的泡辣椒(红绿相间,差不多也可看作家常川菜的标准色了),郫县豆瓣酱并无上色的作用,这里却是浓重的酱油色。论味,正版的应该是咸、酸、辣而微麻,这里却变得偏酸甜,酸与辣应是从泡菜里来的,山寨版却是往糖醋口味上靠,再来上点辣。不知道是不是那一点辣满足了外地人对川菜的想象,酸甜口味又很对江浙人的胃,反正这一路的鱼香肉丝牢牢立定了脚跟,并且反客为主忘了来路,俨然就是正宗。有次到北京出差,发现那里的鱼香肉丝也与江浙这边大同小异,故我的推想,以覆盖的地域而论,没准“山寨”才是主流,“原版”反倒只能“偏安”西南一隅。

  橘逾淮为枳,一地饮食在异地被接受,往往要经历这样本土化的过程。四川泡菜遍地,家家户户泡菜坛,餐馆更不必说,别地哪能这样对泡生姜泡辣椒予取予求?但鱼香肉丝在别处的变通,更关键处还在不能适应川人的重口味,想想正宗鱼香肉丝,泡椒泡姜富刺激性,以江浙的标准,这就如同湘菜里的辣子鸡丁,全是调味之物,如何下口?聊备一格无妨,进入到当地的家常菜系统就是另一事了。外地人对“重口味”的向往,不免是叶公好龙式的,就像洋人对中餐,当真原汁原味,多半消受不起。

  有意思的是,饮食上的“山寨”和手机之类的工业化制品,可以与“真品”全不相干而仍能大行其道。上世纪九十年代搞市场经济,有地道的四川人把馆子开到南京来了,浮桥的“巴蜀园”,南大边上的“赖汤圆”,都是。我这才算见到鱼香肉丝的庐山真面目,第一反应是,搞没搞错?反倒怀疑人家上错了菜。事实证明,真假李逵的戏码还有另外的唱法,并非李逵一现真身,李鬼便消踪匿迹:江浙一带,继续酸甜微辣地继续木耳笋丝下去了,直到现在,并且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叫“鱼香肉丝”。你若问起这道菜,多数人告诉你的,必是这样。

  上面这些意思,我大体上都跟白乐桑说了,自以为有理有据,至此已是题无剩义。没想到他还盯着追问下去:这山寨版的鱼香肉丝最初是何人做出来的?四川人还是本地人?四川有这样做的吗?还有,怎么会山寨成这样而不是别的样子(我想他是问,比如,怎么会想到笋丝木耳呢,不相干吗)?别的地方,会不会有别的版本?他记得就在哪里的“鱼香肉丝”,里面有黄花菜。

  之前我是自信满满的:他不能解答洗脚问题,我对付“鱼香肉丝”,那是游刃有余啊。这下被他问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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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