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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在盛唐:诗豪与诗仙洞庭诗的颠峰对决

作者:张立华 · 2016-04-18 来源:解放日报

 

  资料图

  中秋时节,湖水清澈,虽潭面无风,但仍有细微波痕,远远望去像未经打磨的铜镜。这样的比喻,不仅贴切,而且准确,足见思维之缜密

  新君李湛即位,又大赦天下,刘禹锡对政治有了一点幻想。但由于自己被贬在外,对朝廷的内部情况并不了解,就像远望洞庭的湖光秋月

  治国安邦,整肃朝纲,在别人眼里是至难至大之事,但在刘禹锡看来,只要“绘事后素”,行之以道,亦不过是“白银盘里一青螺”而已

  刘禹锡不仅挑战过诗魔白居易,还挑战过诗仙李白和诗圣杜甫。当然,挑战李杜不是像挑战白居易那样面对面地“斗法”,而是挑战先贤创造的历史纪录。因为刘禹锡出生的时候,李白已经去世十年,杜甫也已去世两年。这次先来说说刘禹锡是怎样挑战李白的。

  铜镜喻潭面 取象更精巧

  长庆四年正月,唐穆宗李恒逝世,年仅29岁。16岁的太子李湛在灵柩前即位,三月大赦天下。八月,刘禹锡由夔州(今四川奉节)刺史转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中秋前,刘禹锡到了洞庭湖。佳节游名胜,诗豪焉有无诗之理?然历代骚客洞庭之作夥颐,其中不乏诗坛大鳄。倘若不能超越前贤,倒不如不写。

  盛唐诗坛的一号种子选手李白,关涉洞庭之作就有十多首。其中,最著名是《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三):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那么,刘禹锡会不会因此搁笔、逃避?笑话!那还是诗豪吗?刘禹锡出手了,就是那首著名的《望洞庭》: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意思为:湖水泛出的波光和中秋夜的月光两相融合,没有风浪的湖面,好像未曾打磨的铜镜一样。从远处眺望洞庭君山和湖水的颜色,好像白银盘子里放着一颗青色的田螺。

  “遥望洞庭山水色”这句,《全唐诗》等版本作“遥望洞庭山水翠”,误矣。作者将洞庭湖水比作“白银盘”,将君山比作“青螺”,明明是白、青两种颜色,而“遥望洞庭山水翠”只有一种翠色,显然不对。

  李诗着意写君山和湖水,刘诗也着意写君山和湖水。李诗须“刬却君山”方“好”,刘诗则无须“刬却君山”亦好;李诗须“平铺湘水流”,刘诗则湖水业已平静。李白笔下是醉翁眼中的洞庭,是酡色的;刘禹锡笔下则是醒哲眼中的洞庭,是银、青双色的。李诗的情绪是愤青状,刘诗的情绪则是冷静的。

  就写景的取象比喻来说,刘诗无疑更为精巧。作者用未磨的铜镜来比喻无风的潭面。这里的镜,指的是铜镜。镜子在我国有数千年的历史,最初的镜子是在泥盆中装上水用来照人。甲骨文的“监”,就是一女俯身对着一盆水照见自己容颜的象形。商代初年开始铸造铜镜,“监”字便加上“金”字旁,这就是“鑑”。后来有人觉得“鑑”字笔画太多,就把“监”字下面的“皿”字换成了“金”字,这就是“鉴”。商周时期,铜鉴主要用于贵族,瓦鉴主要用于平民。秦朝开始大量铸造铜镜,瓦鉴渐趋消亡。我们今天用的玻璃镜子,是明代末期才出现的。

  铜镜铸成后要经过精细打磨,才能清晰地照人鉴物。而未经打磨的铜镜,虽然大致平整,却因不够平滑明亮,只能隐约照物。洞庭湖面,平日里多是波涛汹涌,甚至浊浪排空。中秋时节,湖水清澈,虽潭面无风,但仍有细微波痕,明月下无风的潭面,远远望去很像未经打磨的铜镜。这样的比喻,不仅贴切,而且准确,足见诗人思维之缜密。

  “湖光秋月两相和”,写的是夜初时分的景象。苍茫的暮霭尚未完全消尽,湖光与月光两相融和。时光渐渐推移,残余的暮霭完全消尽。月光下的洞庭湖水面一片银白,这银白色的湖水,映衬得湖中君山更加青翠。于是,诗人接连产生了两个比喻——“白银盘里一青螺”,诗人先将洞庭湖水喻为“白银盘”,然后再将湖中的君山喻为“青螺”,美哉!

  以银白的湖水衬托青翠的君山,此乃“绘事后素”之法。“绘事后素”就是“绘事后于素”“绘事在素之后”。“绘事”即彩绘之事,“素”指的是素地,彩绘要在素地之后。“素”是基础,没有“素”的底子,“绘事”就做不好,甚至根本无法进行。

  就刘禹锡的《望洞庭》来说,如果没有“白银盘”似的湖水之“素”,那青螺似的君山也就无法“绘”出了。整个社会的教化也是如此,仁义以为“素”,礼仪以为“绘”,国家的政治才能步入正轨。八百里洞庭,在别人眼里,那是“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但在刘禹锡眼里,那不过是“白银盘里一青螺”而已。志小无为大,芥子纳须弥。治国安邦,整肃朝纲,在别人眼里是至难至大之事,但在刘禹锡看来,只要“绘事后素”,行之以道,亦不过是“白银盘里一青螺”而已。

  湖光喻臣子 秋月喻明君

  许多鉴赏文章都说《望洞庭》“全诗纯然写景”,实则不然。“诗者志也”,刘禹锡赋洞庭,其志绝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别有一番意义在。不惟后二句有政治寓意,前两句也同样如此。湖光以喻臣子,秋月乃喻明君,君臣谐和,自然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当时,新君李湛即位,又大赦天下,刘禹锡对政治有了一点幻想。但由于自己被贬在外,对朝廷的内部情况并不了解,就像远望洞庭的湖光秋月,犹如未磨的铜镜一样隐隐约约。

  同样,李白的诗也寄寓着政治之志。李诗作于乾元二年秋,这年春天,李白在流放夜郎的途中幸遇大赦放还。他立即买舟返至江夏,“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幻想着朝廷还能任用他。而当幻想再次落空后,他只好离开江夏,出游湘中。在岳州,他遇到由刑部侍郎贬官岭南的族叔李晔。于是,两人泛舟同游洞庭,饮酒消愁。抬眼望去,见君山兀立于洞庭湖中,就像奸臣阻碍自己的仕途一样,这才发出了“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的怒吼。

  然而,君山难刬却,世路仍崎岖。诗人又突发奇想,这洞庭湖水原来都是无限的酒啊,秋季的洞庭山(即君山)全都醉杀了——君山上的树叶一片绯红的醉色!有的鉴赏文章把“醉杀洞庭秋”解作:在这秋季的洞庭湖上,诗人喝了太多太多的酒,简直醉杀了。这可真是“点金成铁”之手!李白若作这个诗,那还叫啥诗仙,充其量不过“诗凡”而已。

  不过,与李诗前两句同一机杼的有杜甫的两首诗。一首是《一百五日夜对月》:“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此诗作于至德二年寒食节,比李诗早两年。另一首是《剑门》:“吾将罪真宰,意欲刬叠嶂。”作于乾元二年年末,比李诗晚几个月。我们虽然不能说李白因袭杜甫,但至少是杜甫已然捷足先登。

  李诗后两句当然确有新意,但对后世影响主要体现在《西厢记》上。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杂剧》:“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焦循《剧说》(卷五)评云:“王实甫《长亭送别》一折,称绝调矣。董解元云:‘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实甫则云:‘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泪与霜林,不及血字之贯矣。”很显然,“晓来谁染霜林醉”脱胎于“醉杀洞庭秋”。

  后世常袭用 却难诗言志

  鉴定好诗的主要标准是创新和影响。就这两点来说,刘诗远在李诗之上。

  唐代的雍陶,是名重一时的诗人,比刘禹锡小17岁,他写过一首《咏君山》的诗,完全脱胎于刘禹锡的《望洞庭》: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罢,一螺青髻鉴中心。宋代黄庭坚的《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其二),后两句亦化用刘禹锡的《望洞庭》: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

  苏轼,被誉为宋代的李白。一次,宋神宗问身边的大臣:“我朝苏轼可以比哪位古人?”有人说:“可比唐朝的李白。”神宗说:“李白有苏轼之才,而无苏轼之学。”苏轼也曾颇为自负地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但他在描写夕阳下风平浪静的海面时,却创作不出新的比喻,只得变相借用刘禹锡: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

  “碧海磨青铜”不就是“潭面无风镜未磨”的化身吗?这首《登州海市》非常有名,苏轼自己也以其为得意之作,曾手书刻石于蓬莱。全诗二十四句,只有这一处比喻,还是借用的。而刘禹锡的《望洞庭》只有短短四句,却用了三个比喻,且都是原创的。苏东坡既然“文如万斛泉源”“滔滔汩汩”,为何还要在刘禹锡的水缸里舀瓢水喝呢?而且连声招呼都不打。这正是:东坡自是大文豪,文如万泉汩滔滔。临渴掘井无锹镐,梦得缸里舀一瓢。

  即便抛开因袭不说,仅就“潭面无风镜未磨”与“但见碧海磨青铜”相比较,苏诗也非但未能后出转精,反倒后出转粗。海面纵然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也会有细波微澜,不可能像打磨过的青铜镜一样平,这个比喻并不十分准确。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一经比较,轩轾立判。这还不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诗言志”,因为所有的袭用,都未能像刘诗那样,在“象”的后面,寄寓着政治的“意”。

  所以,单就刘禹锡和李白的这两首洞庭诗而言,不论在思想境界,还是艺术手法,刘禹锡可以说是完成了超越。对于这样的挑战结果,可能有的人不愿接受,这也很正常,因为李白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可能太高了。这就好比体育大赛中的评分项目,不可避免地会有印象分一样。因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情绪争论,不妨做一个妥协的结论:刘禹锡挑战李白,势均力敌,战成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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