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有段时间特别喜欢“戛然而止”的故事,主人公活着活着,突然遭遇横祸,爱着爱着,突然遭遇生离死别,例如电影《玩偶》。他曾这样解说自己为什么要讲这样的故事:“正当角色的生活正渐有起色时,死亡却突如其来。他们都没来得及准备。由此看来,我想这才是我最暴力的一部作品……原因是这次的暴力来得出乎意料。”
在我看来,根据路内小说《少年巴比伦》改编的同名电影,讲的也是“戛然而止”,只不过,这猛然终止的命运,其实发生在故事之外。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二十岁的路小路,进了位于戴城的工厂上班。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许多大厂一样,城就是厂,厂就是城,封闭的小世界里,应有尽有,从食堂到浴室,从胸无点墨的厂长主任,到各有古怪之处的工人,也是应有尽有。当然,还有爱情。路小路在那里遇到厂医白蓝,爱上这个有点慵懒,有点颓废,又有点刚烈的女孩子。通向爱情的路,看起来是一条通途,实则波折累累,同事、领导、有野心有官气的年轻宣传科长,帅气的部队退伍下来的保卫科长,都是障碍。但即便一层层突破了这些障碍,又能怎样呢?白蓝很快考上外地大学的研究生,而厂子也即将迎来下岗的大潮。
当然,故事并不沉重,和别的青春片或者小城市题材电影比起来,还是相当轻松的,整个故事带着谐趣的色彩,像轻快的舞蹈,连配乐都是谐趣的,一惊一乍那种。厂子里宣布纪律处分的大会,新厂长到任的大会,都被工人们变成了狂欢,工人和工人之间的误解、纠纷,例如电工班和保卫科的浴室较量,也变成了狂欢。
和别的工厂题材故事不一样,这个工厂里的工人,不像别的电影中的工人,相貌堂堂、牙齿雪亮,像宣传画一样。他们各有各的古怪,有的特别胖,有的特别瘦,有的像患上了“巨人症”,又有好几个“娘娘腔”,一举一动都像如花,八仙过海,各有其貌。但大家都欢蹦乱跳,沉浸在自己的古怪性格里,没打算改变自己。
扣人心弦之处就在这里,路小路的狂欢,工人们的狂欢,其实发生在命运戛然而止之前。不管他们是爱是恨,那个小世界都功不可没,工厂把他们放在了一起,凝聚在了一起,让他们尽情撒欢,尽情展示各自的古怪之处,大家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离开这里,也没人能让自己离开。他们也都是些闲人,尽管有糖精厂的三班倒岗位(被调动到这种岗位上意味着惩罚),但那些岗位,和后来南方那种高度紧张的流水线岗位,和后来那个彻底原子化的工人群体,完全不可相提并论。那是路小路最后的闲散时光。
然后是戛然而止,大家各奔西东。这个故事的惆怅之处,其实是在故事之外的,是二十多年后,看故事的我们赋予它的。
工厂的铁栅栏上,攀爬着牵牛花,落日照着骑着自行车下班的工人,女工端着洗脸盆,头发湿漉漉,走出工厂浴室,夜晚的啤酒摊子上,人们唱着卡拉OK。这一切戛然而止,什么过渡都没有,就走进了这个高楼林立,华丽得近乎梦幻的新时代。路小路在哪里?白蓝在哪里?他们就是你和我。
文| 韩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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